时代——现代
地点——某埠
登场人物:
陈雪波——青年画家
张碧漪——其妻
王超英——碧漪的情人
布景:
陈家的休息室。正面有窗;窗外是一个院子。时窗帘半掩,隐约看见院中的花木。沿窗偏右放一写字台及旋椅;写字台上放着些应用的文具。左壁的上首,斜放一双人沙发。室之正中放一小圆桌,罩以白布,上置花瓶,环桌置椅数只。右壁放茶几及靠椅,其左有一门,门外为通正室之走道。
幕启:
碧漪坐在沙发上,显出等人不耐烦的神气,时时看着手表。
超英—(从门入,手里拿着许多糖果。)啊,我的小百灵!(将糖果放在桌上走近沙发,抚着碧漪的肩。)累你久等了吧?你瞧!(走过去将糖果一样样拿起。)这是巧格力,这是可可糖,这是苹果,这是橘子,这是……总之,都是你爱吃的,我因为去买这些东西,所以来得晚了。(到沙发上坐下。)亲爱的!(时窗外有人影一动,两人不觉。)告诉我,你生气了没有?
碧漪——快别胡闹,人家有正经事和你讲哩!
超英——噢!正经事?请讲!请讲!
碧漪——下星期顾夫人在中华饭店开时装表演大会,她们要请我参加哩。
超英——顾夫人?(作记忆状。)是不是我们天天在跳舞场遇见的那一个?
碧漪——正是她。还有在咖啡店里常见的陶小姐。还有许多交际场中有名的夫人小姐们哩。
超英——你当然也可加入啊!
碧漪——可是需要几套漂亮衣服哩!李小姐做一套衣服就是五百块钱。
超英——钱?算得了什么?花几千块钱做几套衣服,有什么要紧?我的小百灵!(双手捧着碧漪的脸,对她细看。)只有你,才配穿那些衣服哩!因为你的青春的美丽,堪以颠倒世界上的一切的人们!
雪波——(从门入,手里拿着画具和许多画稿走向超英,沙发上二人惊慌起立。)魔鬼!你破坏了我们的幸福!(将画具画稿摔在地上,握拳作欲击状,后又退至桌旁靠椅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不语。)
超英——(渐渐镇定,冷笑问雪波。)先生,请你静些吧!你的愤怒不致于使你忘了时代吧?请你记住,这是二十世纪,这是恋爱自由的二十世纪!
雪波——(立起向碧漪。)碧漪!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应当欺骗我!你蹂躏了我的纯洁的爱情。
碧漪——(很镇静。)欺骗?在这世界上还不是大家互相欺骗着混过了一生?你也不必这样地责备我。
雪波——碧漪,唉,在我心中的碧漪是怎样的一个崇高的女性!你是我的信仰,你是我的神。因为你,我才感觉到人生的意义;因为你,我才努力着前程的光荣;因为你,我更加忠心于艺术。我几年来过着流浪漂泊的生活,求艺术的成功,也是因为你。现在,我是成功归来了,可是我的幸福的梦也打破了。(将地上的一幅画拾起。)你瞧!这是我成功的作品。画着的是一个美丽的女神,在月光之下,站在海旁下的一个山顶上。你瞧!她的披散的头发,不是像你一般地柔软么?她的活动的眼睛,不是像你一般地光亮么?她的鲜红的嘴唇,不是像你一般地热烈么?皎皎的月光,表现出她的纯洁;茫茫的海洋,表现出她的伟大;峨峨的高山,表现出她的庄严;这是象征着你,象征着我们的不灭的爱情。谁又知道咖啡店的酒气,麻醉了你的神经;跳舞场的肉香,昏迷了你的灵魂。我们的爱情死了!(掩面悲伤。)
碧漪——雪波!是我辜负了你。可是你也应当知道我这几年所受的痛苦。不错,你是有艺术的天才,你是有纯洁的爱情。可是你要知道,艺术不能当衣穿,爱情不能当饭吃,一个平常的女子,谁又能抵抗得住物质和虚荣的引诱呢?
超英——碧漪!是我引诱了你?
雪波——(忿然向超英。)不要你说话!(向碧漪。)碧漪!你侮辱了我,不应当再侮辱神圣的艺术,伟大的爱情!
碧漪——(作鄙夷不屑状。)神圣的艺术?伟大的爱情?现在的社会容许这两件东西存在吗?雪波!我从前也是相信艺术是神圣的,爱情是伟大的。但是,经验告诉我:艺术只是高踞在象牙之塔里的公子哥儿们的玩意儿,爱情只是躲藏在幸福之宫里的少爷小姐们的娱乐品,不是平民阶级所能享受到的。为生活奔走在十字街头的人,既没有闲暇去欣赏艺术,更没有方法来获得爱情。雪波!社会是如此的社会,环境是这样的环境。雪波,恕我吧!
雪波——(似有所悟。)碧漪,我明白了!这亦不能怪你。是我太偏于理想,将一切的事实都忽略了。因为我爱好艺术,结果使我的生活不能安定,几年来受尽了流浪的艰苦;因为我信任爱情,忽视了环境的支配力,以致酿成了现在的悲剧。我是个无知的孩子,不知道什么人情,什么世故。我的理想的天国,和现实的世界距离得太远了。我走!让你们去享受你们那黄金的光彩和青春的美丽交织成的爱情吧!(拾起画具,举步欲行。)
碧漪——(掩泣。)
超英——(拦住雪波。)先生,你不能走!我是个罪人,我破坏了你们的家庭,也可以说我污辱了神圣的爱情。碧漪,不,陈夫人,听我的忏悔吧!我一向欺骗了你。我有妻子,我不爱她,但是因为怕社会的批评,家庭的责备,又不能抛弃她;我欺骗了你,同时也欺骗了她,我欺骗了一切的人。我何尝不想坦白地真诚地来爱你,但是社会能容许我吗?我只得用物质的引诱、欺骗的手段来盗取你的爱情。你想我是多么地卑鄙啊!现在还是让我离开此地吧!我愿你们恢复你们的爱情!
雪波——不,爱情已在我的心上死去了。事实已经告诉我,在现在的社会上,还不能找到纯洁的爱情,除非将旧的制度推翻,替代的新社会建设起来,到那时候,礼教失了权威,黄金敛了光彩,大家都坦白地以诚相见,用不着虚伪,更用不着欺骗,纯洁的爱情便自然会产生出来。我始终相信世界上有纯洁的爱情存在,不在近处,就在远方;不在现在,就在将来;我们期待着吧!我去了!(拿着画具欲走。)
碧漪——(走近雪波,挽其臂哭。)雪波!你要到哪里去?
雪波——我?自然有我的去处!我爱自然界的一切,自然是我的母亲,我就投到她的怀抱里去。我要去看山谷的云气,我要去听海涛的声音,我要看早晨的太阳发出它火花一般的热力,我要看晚上的月亮散布她水晶一般的清辉。我爱杨柳的温柔,我也爱松柏的雄壮。春天的花,是我的姊姊;夏夜的星,是我的妹妹;木石可以做我的伴侣,鱼鸟都是我的朋友;艺术,才是我忠实的情人,我将永远地爱护她,她也将永远地安慰我。在穷困的时候,她能增加我的勇气;在烦闷的时候,她能慰藉我的悲哀;没有目的,没有条件,不为任何势力所转移,不为任何环境所改变,不是一时情感的冲动,乃是永久的心灵的交感。只有她,才是我的忠实的情人!我要到海角天涯去流浪,有一天,死在山谷之中,或树林之下,落花掩盖着我的尸身,明月照临着我的灵魂,流水替我奏着葬曲,小鸟替我唱着挽歌;那时候,我的不死的爱情,将从地下长出一朵百合花来,以待一个多情的诗人或无依的流浪者来采取。这样我就能永远含笑于地下了!别了,朋友们,祝你们幸福!(迅速向外走去。)
碧漪——(追出。)雪波!雪波!
超英——(亦追出。)碧漪!碧漪!
幕下。
一九三一,四,十五。在上海中央大学商学院试作。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2期,193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