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
某大商埠
时间:
一个秋天的晚上
人物:
丽玲——弹琴的姑娘
秋岑——丽玲的丈夫
一萍——酒客
曼兰——咖啡店的女侍
布景:
咖啡店之一角
幕启:
(一萍独据一桌饮着酒,女侍曼兰旁立招待。台后有酒客饮酒欢呼声、谈笑声,侍者奔走唤酒呼菜声,并间有梵亚铃声。)
曼兰——(替一萍斟酒)先生,今夜多喝些酒吧!明夜也许你不来了哩。
一萍——我为什么不来?
曼兰——丽玲明天就走了。
一萍——真的吗?
曼兰——谁骗你!
一萍——为什么呢?
曼兰——她本来是一个流浪者,因为店主人赏识了她的音乐的天才,留她在店里帮忙,借此挽回他的清淡了的生意。现在她已不愿意在此了,她要去继续她的流浪的生活。
一萍——可怜的流浪者!
丽玲——(抱着梵亚铃缓缓地走近一萍的桌旁坐下)先生,我为你奏最后的一曲吧。你要听什么曲?
一萍——(黯然)姑娘!我们真的就此分别了吗?
丽玲——先生!人生的聚散本来是很飘忽的。我们无意地相逢又匆忙地分别,全是自然。用不着留恋,更用不着惆怅!先生,还是听我奏曲吧!
一萍——那末,还是请你奏一只流浪曲吧!
曼兰——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欢喜听这只曲子呢?这调子好虽好,可惜太悲哀了。
一萍——人生本来只有悲哀啊!
(丽玲低头拂弦奏曲,一萍曼兰俱静听。等丽玲奏毕,一萍满斟一杯酒递与丽玲。)
一萍——姑娘,请你尽此一杯吧!不要太感伤了,人生不过是到处流浪啊!(自己也举杯狂饮)曼兰,你也入座喝几杯吧!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夜了!
丽玲——先生!只有你是一个知音的人,虽然有许多人爱听我的歌曲。你了解我,你给我无限的同情。我很欢喜,在这冰冷的世界上,能够接受一次温暖的人情。
曼兰——真的,自从你来了之后,不管刮风下雨,这位先生从来没有缺过席。
一萍——丽玲!我由你的琴弦上识透了你内心的悲哀,我由你的生活上同情你身世的凄凉。我想知道一些你的往事,倘使你是愿意告诉我的话。
曼兰——姑娘!我看你的神气一定有过什么伤心的往事,你就讲给我们听听吧!
丽玲——往事早已随着血泪埋葬了。但是,我又怎能不倾吐我的内心的苦闷,诉说我的伤心的往事在同情我的人的面前?
(丽玲姑娘喝了一杯酒,开始讲述。一萍曼兰屏息静听。)
丽玲——我离开家庭,离开朋友,过着流浪的生活,已整整的三年了。在五年之前,我正是十七岁,当然,我也像一般少女一样燃烧着青春的热情,追求着恋爱的美梦。在一个美丽的春天,我和一个青年爱着了。(回想的样子)啊!他是多么地聪明,他是多么地俊秀;他会写最美妙的情书,他会说最温柔的情话。啊!他是多么地可爱啊!
曼兰——姑娘,你是有幸福的!
丽玲——你们可曾看见过双飞的燕子?你们可曾看见过双栖的鸳鸯?那就是那时我们的影子。朋友!真的,那时的幸福是尽够我们消受!但是,人生是最易变幻的,后来的事情谁又能料到呢?
一萍——难道他遗弃了你?
丽玲——先生!事情还不是这样的简单。等我慢慢地讲,倘使你们不觉得厌倦。—当我们恋爱正热烈的时候,我的父亲忽然要叫我和另一个青年订婚;他有金钱,他有荣誉,他有深博的学问和宽大的胸襟,他是妇女们理想中的丈夫,但是我并不爱他。
一萍——因此,你就拒绝了你的父亲,是不是?
丽玲——当然,我不能抛去我的爱人而和我不爱的人订婚。
曼兰——你的父亲接受你的请求吗?
丽玲——因为我拒绝这个婚约,同时宣布了我们的恋爱,引起了父亲的愤怒,母亲的埋怨,亲戚的讥笑,朋友的批评。结果,我就脱离了家庭。
一萍——亲友们不必说,难道你的父母对你也没有一些怜爱吗?
丽玲——唉,我的先生!养育儿女,不是希望他们能够博得金钱,博得荣誉,替祖宗扬名,替父母争光,以光大门楣的吗?我的行为,在我们不很开通的故乡,尤其是在我们世代诗礼之家,认为是羞辱祖宗、败坏门风的事,又哪能怪他们愤怒呢?朋友!在这黄金势力支配着一切的世界上,宗法社会的制度下,什么是父母之爱啊?!
曼兰——你可曾和你的爱人结婚?
丽玲——我脱离了家庭,就随着他转回故乡。我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忘了世界的一切。朋友!那时我们真是幸福啊!
一萍——你何以又出来流浪呢?
丽玲——不久,他又另外爱上一位姑娘!在人们的讥笑声中,我们就离绝了。
曼兰——姑娘!你何以这样容易和他离绝?
丽玲——他已经不爱我了,难道我还去对他乞怜吗?爱情是不能勉强的啊!我离开了他,离开他的故乡,开始流浪着。我经过高的低的山,深的浅的河;荒林蔓草中有过我的足迹,古塔破庙里有过我的行踪;我的唯一的伴侣就是这张琴。我抱着它过着我流浪的生活,没有眼泪,也没有欢笑;没有恐惧,也没有慰安;在琴弦上倾吐了自己的悲哀,并不求人们的欣赏。我经过凄风苦雨的晨昏,合我声律的有鹃啼鬼唱;我也到过纸醉金迷的场所,按我节奏的有舞影歌声。渺小的我,就这样在茫茫的人海里飘泊了三年。……
曼兰——可怜的姑娘,你应当后悔你以前的错误。
丽玲——我并没有错误,也用不着后悔。我爱他,我就嫁给他。我不爱另一个他,我就拒绝了他。家庭反对我,我就脱离家庭。他后来不爱我了,我就离开他。我抱着这张破碎的琴,以维持我的生活。倘使世界上是有真理存在,我是一些也没有错误啊!
一萍——丽玲,你是对的!
曼兰——但是,你要是遵从父母的话,嫁给了那个青年,至少不会到这般地步的。
丽玲——我并不爱他啊!“没有爱的婚姻是罪恶!”我深深地相信这句话。
曼兰——可是你能够有安定而舒适的生活。
丽玲——我的姑娘!一个女子单只为着生活而嫁人,那还不如去做妓女!
一萍——(满斟一杯酒递给丽玲)丽玲,你是伟大的,你是革命的,你才配称为是现代的女性!
丽玲——我不怕一切的笑骂,我也不屑要一般人的怜惜,我只仗着这一点自信心,为真理而奋斗。先生!我看透了人生的丑恶,尝尽了人世的痛苦,但是我并不想自杀。我并不是对于这冷酷的人间还有什么留恋,我是不愿意无故毁伤我的生命。我要做一个奋斗的英雄,不愿做一个屈服的俘虏。所以我睁着眼观看一切的丑恶,咬着牙齿忍受一切的痛苦,我决不会在仇人面前流下一滴眼泪!
秋岑——(突然上,走至丽玲面前,握着她的手。丽玲出乎意外地一呆,一萍曼兰也都显出惊异的颜色。)我的丽玲,我今天可找着你了!你还认得你的负心人吗?
丽玲——(渐渐镇静)秋岑!是你?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秋岑——丽玲!你能够允许我忏悔吗?
丽玲——(冷然)我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啊!
秋岑——但是,我希望你听我说几句话!
丽玲——(想了一想)你且说吧。
秋岑——自从你离开了我的怀抱,不久,那个姑娘也像我抛弃你一样地抛弃了我。从此,我就过着孤独的生活,快乐的家庭变了寂寞的牢狱,我尝尽了一切的苦闷。我想到你,想到我们以前的爱,想到我们同居的快乐,我就立志到各处去找你,要找你回来。我在外面流浪了一年,今天终久找到了你。我起初听说这店里有一位美丽的弹琴的姑娘,我就猜想或许就是素性爱好音乐的你。我一见了你,就知道你确是我从前的爱人,虽然你已经是憔悴不堪。不过我还不敢冒昧地立刻相认,我在隔座听了你的自述,我才跑了过来。我的丽玲!请你宽恕我已往的过失,同我回去吧!
丽玲——先生,你应当明白,丽玲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们的爱是早已过去了,像过去的青春一样不会再来。
秋岑——你不能同我回去吗?
丽玲——(冷笑)回去?我知道,你要我回去,不过是因为孤独的生活过得厌倦了,要一个女性来陪伴你的寂寞。你一时还找不到相当的女性,或是恐怕再蹈了上次的覆辙,所以来找我这个痴心的女子可以不会背叛你,好供你永久的消遣,是不是?可是,丽玲已经离开了你,并且永久地离开你,不再回来了。我上次既不愿意做替父母博金钱和荣誉的商品,当然也不愿意做供你的消遣寂寞的玩物。我是一个人,我要做一个独立的人。请你不必多言了!
秋岑——你难道就这样在飘泊、寂寞的生活中消逝你的青春吗?
丽玲——我过惯了飘泊的生活,更不觉得寂寞。在星光闪烁的旷野里,有夜莺伴奏我的琴声;在灯影辉煌的舞场中,有美酒浇洗我的愁肠。有时躺在碧茸茸的草地上,有明月来和我接吻;有时睡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有音乐来替我催眠;我又何妨就这样消逝我的青春呢?人生是多方面的,恋爱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的人生。除了恋爱,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正多着哩!朋友!算了吧!我们已经尝过恋爱的甜和苦,也算点缀过我们的宝贵的青春,也可以满足了。又何必再去投入这漩涡呢?我们的恋爱让它随着过去的岁月深深地埋葬了吧!现在是秋天了,过去了的春光是过去了,我们只有等待着冬天的来吧!别了,诸位,再见吧!(提着琴出外)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4期,1931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