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将惨淡经营的反对他的父亲代他订婚的信寄出去之后,才从沉闷的氛围中深深地呼了一口舒畅的气,几天不见的微笑又重新浮上他的口角,重滞的阴影从他的心上移了开去,一种不可名状的轻松的愉快占了他的全身,他泰然。

“店主东,带过了……”这极纯熟的腔调又从他的嘴里自然地哼了出来。他点了一支卷烟自在地吸着。迷漫的烟雾里渐渐地显出一个个的人影,由模糊而渐清晰:密斯张的美丽的倩影,密斯王的妖媚的眼睛,密斯李的细长的眉毛,密斯朱的红艳的嘴唇……都像电影般逐个在他的眼前映着。这一个个的影子似乎都可以做他追求的对象。换句话说,就是现在他已有了捕获她们的资格。他幻想着对她们进行追求的方式,得意地笑了。

“老C!什么事得意?信已寄出去了吗?”C的笑声引起了正在写稿的L君的询问。

“寄出去了。我觉得心里很舒畅。我很感谢你的指示。不是你,我或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C答。

的确,自从C的父亲在五天前寄来一封要代他订婚的信以后,他一直踌躇着不能有一种适当的办法,直到他得着L君的指示以后。其实,这本是很简单、很容易解决的一回事。受过新潮流洗礼的C当然懂得反对专制婚姻,当然懂得自由爱恋。但是,我们的可怜的C君,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还从来没有和任何女性接近过,谈不到什么恋爱,当然更谈不到什么婚姻。然而,老实说,无论在心理方面,生理方面,他都急迫地感到结婚的需要。因此,他发生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想奋斗,一方面想妥协。理论上的真理是对的,事实上的情形也是真的,这可将我们的聪明的C君难住了。他是迟疑,他是彷徨,他眠食不安地过了五天。要不是他的同室的好友L君的“婚姻是人生的重要问题,我们需要结婚,但是我们不需要没有爱的婚姻。我们需要恋爱,但是不需要被动的恋爱。我们不知道一件事的错误而盲从,这可以原谅,知道它的错误而仍旧去做,这才是绝对的错误。我们应当奋斗,不应当妥协。妥协是我们青年的仇敌,C,记住吧!”几句有力量的话决定了他的反抗的心,恐怕他到现在还不能自在地吸着烟和L谈笑哩。

“好!不妥协主义万岁!”L君收起了稿件,站起来,胜利地笑了。

仅仅三天的安静,在一个寂静的黄昏,新的烦恼又将C送到不可解脱的沉闷的深渊里。因为他家中又来了第二封信,一封坚持而又让步的信。坚持的是他们的主张,而让步的是他们的方法。信上说对于他的订婚的事已进行到相当的程度,并且婚姻非由父母作主不行在他们这等人家,虽然现在是盛行什么自由恋爱等等。倘使他不顺从他们的意见,那宁可牺牲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因为像这样不肖的子孙对于他们家庭是没有利益的。他们是很爱他的,当然为他的幸福着想,这是不必他担心的。并且这位小姐是很美丽,很聪明,很温柔。她是在他们的故乡的女子师范毕业的,学问也很好。总括说一句,她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很够做他的配偶的资格。他们费了许多心思才为他找到的,劝他千万不要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况且,只要他允许了订婚之后,通信、会面也可以办到的。在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啊!多么动人的女郎呵!立刻使他感到拒绝这样一个美丽的女郎的婚约是很残忍而又愚蠢的事,当他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并且,聪明、温柔、博学诸概念也随着钻进他的意识里。这简直可以摇动他的反抗的决心。不,不是摇动,可以说是完全推翻。然而,我们的C君终究是新人物,对于旧式婚姻未免总感到相当的不满意。于是,L君的不妥协理论趁此来维持他的摇动的心。

“不。妥协终是可耻的!屈服在旧式婚姻之下,岂是我们所甘心的吗?坚持到底!反抗到底!”他勇敢地想。

“坚持?反抗?家庭断绝了关系,经济问题如何解决?”另一个重大问题又浮上他的心来。

“受了两年大学教育的我,还不能够自己维持生活吗?这有什么要紧?”这问题似乎已经有了解决。

“现在的职业是多么难找啊!我们校里已毕业的同学还不知有多少没有职业的哩!何况未毕业的我呢?找不到职业,又不能求学,住在何处?吃些什么?一年几千块钱的用惯的舒适的用度从什么地方来?”再一想,一层层的黑影包围了他整个的心。

而且,“最可宝贵的青春已经将要毫不吝惜地离我而去了。那骄傲的爱神却还从来没有光顾过我。倘使任意地拒绝了这次的婚约,难道将永远独身不成?”又加上一层可怕的阴影。

“当然,我也知道婚姻是应当根据于恋爱的。可是,现在的社会给予青年们恋爱的机会是太少了。像一般青年一样地去追求吗?谁又是我追求的对象呢?密斯张?太骄傲了。密斯王?太浪漫了。密斯李?脾气太暴躁。密斯朱?思想太幼稚。以至所认得的密斯们,她们都不是我理想中的伴侣。况且,我和她们有的认识,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有的连招呼都不招呼哩。友谊还谈不到,何况恋爱?何况婚姻?世上的女人是多着哩。可是或许有的她爱我而我不爱她,有的我爱她而她不爱我,即使我爱她而她又爱我,而还要有能够相爱的机会。世上哪有理想中的对象?即使有,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又怎能使我们相逢,相识,而又相爱呢?唉,这太难了。我不能等待。还是妥协算了。不是有许多同学也都是家庭为他们订婚的吗?他们都不是很满意吗?结过婚的是时时恋着家,未结婚的忙着写情书,会情人。他们都快乐地过着,远胜过我的寂寞和烦闷。有些固然是由恋爱而订婚的,但是大半是托亲友们介绍而成的。这还不是为结婚而恋爱吗?这仍旧是与L的‘我们是为恋爱而结婚,不是为结婚而恋爱’的主张矛盾的。那末,自己又何必固执呢?并且,像L那样固执的人,只好永远地孤独。他的理论是完全对的,但是太忽略了事实。他是个可敬爱的青年,但是凡事太理想了。他不是到今天还没有爱人么?他将‘爱’看得太神秘,太崇高,太尊严,太纯洁了。他要求的真正的爱,恐怕永久不会得到吧?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我又何必去步他的后尘呢?”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来否定他的反抗,并且推翻了他对于L君的信仰。

“倘使我允许了这个婚约,那立刻就可以和她——那美丽的女郎通信。娇美的颜色信封可以常常由信箱而到我的口袋里,像同学们一样单独地在操场的角上,或宿舍的床上,细细地读那妙曼的情书。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她是那样聪明,美丽,温柔,那末写的信也一定是情致缠绵,令人百读不厌的。并且,慢慢地由通信而约会:我回故乡的时候,可以去看她;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可以约她到S埠来玩。我们可以携着手去看电影,并着肩去游公园。到那时候,我一样可以骄傲那些孤独的人们,而他们也将要对我发生一种由羡慕而成的妒忌的心理。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抛去了当前的可以实现的快乐,而去求那飘渺的理想的幻梦,那是傻子的事啊!管它呢,人生是很短促的,得乐且乐,又何必自苦呢?只要快乐好了,管它合理不合理呢?一件事能使我们快乐就是对的,世上又何尝有绝对的真理?所以世上本没有真理的存在,追求真理的人,才是傻子呢!让L去做他的真理的信仰者,不妥协的主张者,永久做他幻想的美梦吧!我是决定了我所要走的路了!”他幻想着未来的快乐,下了很大的决心,不过这不是反抗的而是妥协的决心。

他匆匆地写了一封允许订婚的信给家里,预备明天一早寄出去。他刚写好,看罢电影的L君也回到宿舍里了。

“老C!还没有睡?”L一走进门就笑着问。

“预备睡了。”他迅速地将信放进口袋里,就去铺床,藉以遮掩他的不安的神色。

“时候不早,我也就要睡了。”L君毫不在意地说。

“妥协”两个字忽然在他的脑膜上很快地一现,一种羞愧的情绪使他的脸红了。

L君一些也不知道他的事,他更不了解L君的心。他们只各人寻各人的梦去了。

一九三一,十一,四。于中央大学。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6期,1932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