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例地进了房将帽子向桌上一放,颓然向睡椅上一躺,举起了失神的眼光,向那已经脱落了石灰的灰黄班驳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画像凝视着。同时,照例的,这画像已经为时间剥蚀所剩下的黯淡的颜色和模糊的轮廓,渐渐地现出一个人影。然而,反常的,这天真烂漫的少女已变了华贵雍容的少妇;并且,这影子和他愈离愈远,渐渐地由模糊而消灭了。他立刻闭上他的眼睛,不容许他的要流的热泪掉下来。这壁上的画像虽然暂时被他的一层薄薄的眼皮阻隔着,不再映入他的脑膜,但是刚才的经过却像电影般很清楚地在他的脑中开映:
振声领他走进陈设华美的会客室的门,灵芬早已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相待。
“可不用我介绍了,你们两位老朋友。”振声笑着说。
“……”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秋哥,我们真好久不见了啊!”她很自然地微笑着说。
“……”他依旧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讲,只显出很不自然的微笑。
他们随意坐下,仆人们送上茶来。
振声拿出纸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自在地吸着。他默然吸着烟,看那缕缕的青烟渐渐地由浓而淡,由淡而消灭。
“想不到十年前的旧伴今天还能聚在一起,这真是值得快乐的事!秋哥,你说是吗!”灵芬似乎看出他内心的寂寞,打破了这沉郁的空气。
“真想不到十年后我们会在此地相见,可是我们的心情已不是从前的了!”他感慨地说。
“我们正是年青,我们应当快乐!秋!你几时染上了感伤的气分?”振声得意地说,脸上浮出胜利的微笑。
“真是,光阴过得多快啊!可爱的童年已成了过去的残梦。但是那时的生活真是值得我们回忆的啊!”灵芬说,似乎她对于过去的生活还有馀恋,至少,可以证明她并没有完全忘情过去的生活的一段。
“我们儿时的情境,好像就在眼前一样。秋,你还记得吗?”
“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生命史中最宝贵的一页,恐怕比你还清楚呢?”他心里这样想,可是并没有说出。同时,儿时的情境一幕幕像图画一样展开在他的面前:
离学校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弯小溪。溪水被微风吹起鳞鳞的皱痕。夕阳射在水面上,发出黄金般的光芒。溪边的草地上,有三个孩子在垂钓。一个大些的男孩和一个垂着双辫、辫梢上结着两个粉红色缎带的女孩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另一个男孩坐在石旁的草地上。他们都专心一志地注视着他们的钓丝。忽然,女孩的钓丝一动,钓竿微微地往下一沉,她知道有鱼上钓了。她很喜欢地钓竿往上一举,果然,一条很大的鱼被她钓起,在很焦灼地掉着尾巴。
“你们看!大鱼!大鱼!被我钓着了!”她欢喜得直叫起来。
“我恐怕也钓着鱼了?”和她并坐着的男孩说,用力地将钓竿往上一举,拍的一声,将女孩的钓竿往上一震,卜通一声,一条大鱼又掉下水去了。
“不,你赔我!”女孩眼看着费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好容易钓得的大鱼无端地损失了,不由地急了。懊丧和惋惜的情绪使她的眼中含满了清泪。她赌气将钓竿一丢,跑到柳阴底下,靠着树干,怔怔地望着溪水,一声儿不响。
“芬妹,不要紧!我赔你一条!”大的男孩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可是他的内心真急了。他忙着安置了饵,将钓钩垂下水去,静静地等鱼来吞。
经过很久的时间,他焦灼地时时将钓竿举起来看,但是每次带给他的都是失望。虽然他时时忙着换饵,但是他始终没有钓着过,甚至是小鱼。
女孩仍是一声不响地立在柳阴之下。
另一个男孩却钓着过两条小鱼。这时,他又钓着一条比女孩所失去的更大的鱼。
“芬妹,我赔你好吗?”小的男孩立刻拿着钓着的鱼跑了过去,笑着说。
“咦!这鱼比我钓着的还大呢!”她笑了。
“你叫我一声,我才给你哩!”他故意地为难。
“好秋哥!你快些将鱼放在我的篮里,不要又让它跑了。”她央求着。
他们挽着手同走到溪边,看见大的男孩垂头坐着,鼓起嘴在生气,钓竿静悄悄地睡在草地上。
“羞不羞,你倒生气了?”女孩括着脸羞他。
“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振哥!”小的男孩说。
夕阳照着他们提着竹篮的影子慢慢地移动,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空里。
“秋哥,你也替我画一张吧!我的太坏了!”女孩看了她的秋哥画好的预备交给先生的图画,两眼充满了希望的光对他说。
“芬妹,你的也很好啊!”秋说着已拿起笔来和着剩下的颜色开始替她画了。
“秋哥!王先生说你有艺术的天才,他希望你成功一个画家。然而,秋哥!什么叫做艺术的天才?”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艺术的天才就可以成功一个画家——和王先生一样的画家。”秋边画边答。
“那末,你将来一定可以成功一个画家了!但是,王先生说:‘要成功一个有名的画家须要到外国去研究几年才行。’你将来要到外国去吗?”
“当然也要去的。你去不去?”他反问。
“你去我就和你一起去。不然,我怕哩!”
“怕什么?外国才好玩哩!”
“外国也有小溪?也有鱼么?”
“多着哩!”
“你去学画,我去学什么好呢?”
“你也学画。”
“我画得不好,恐怕是没有艺术的天才吧?”
“那末,你就学唱歌。李先生不是说你的歌唱得很好吗?”
“我们到了外国还能在一个学校里吗?”
“当然可以的。”
“那多快乐啊!”
“你看好不好?”秋已经画好了说。
“很好!很好!我这次的图画一定会得一个‘甲’哩!”芬快乐地说。
“我们出外去玩玩吧?已经在屋里闷了半天了!”秋将画具一推站了起来,似乎在征求着芬的同意。
“好!我们去找振哥吧?”
他们牵着手一跳一纵地出去了。
一刹那的甜蜜的回忆过去了,眼前的一切,又将他唤回现实的境界里。
“儿时的情境谁又能忘情呢?可喜的是现在你们一个已经成为鼎鼎大名的画家,一个在音乐界中也有了相当的位置。并且,你们已由幼年伴侣成了永久的伴侣了。你们的落魄的老友是多么地为你们欢喜啊!”
“也不过是虚名而已。”振声和灵芬同时谦逊着。
“我在美术专门学校毕业后,就到法国去专攻图画。凑巧在那个学校里又遇到灵芬,—她是专修音乐的。—我们又做第二次的同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提起你,想念你,但是并不知道你的消息。”
“自从和你们在故乡初中毕业分别后,你们到N埠去继续求学,我为了家庭经济的压迫到S埠去谋生,我们的友谊仿佛告了一个结束,我们的消息也就此断绝。我也曾听到过关于你们的消息,但是我不愿意拿你们幼年伴侣的落魄状况和所受的一切压迫来扰乱你们的平静的心绪。”
“你的环境埋没了你的天才!”振声似乎同情他的遭遇而很惋惜地说。
“现在的社会制度之下,也不知埋没了多少的天才!成功两个字,是要用黄金来创造的啊!”灵芬轻轻地叹息。
“唉!”他表示了无限的沉痛。
“我们不该来引起你的伤感。—你请到我的画室里去看看我的作品吧?”振声望着他的老友说。
“好!”他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到了振声的画室。
四壁挂满了图画,这使他真有些目不暇接。第一映入他的眼帘的就是灵芬的画像。这使他立刻感到很大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离开了振声的画室而到了另一个境地:
慈母的微笑一样温和的四月的风软软地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情人的私语一样柔媚的斜阳淡淡地微微地吻着他的头发,上面是青青的天空中随意放着几片白云,四周是青的麦,黄的菜花,这使他的纯洁的心灵完全陶醉在自然的酒杯里。
“你不要动!这姿势很好。”他望着站在柳阴之下的灵芬说。一边拿起木炭先向画稿上勾出一个轮廓。
一笔一笔的颜色向纸上涂,画中的少女慢慢地明现出来:短短的鬋发覆着两道弯弯的长眉,露出一对发光的大眼睛;苹果般的面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涡;两个小小的嘴角微微向上,露出一丝笑意。浅绿色的短衣配着下面黑色的短裙。身体半倚在柳树干上,一手抚着树干,一手拉着垂下来临风摇曳着的柳条。
“不像!不像!”在长久静默之后,他将已画成的像看了看,对着灵芬说。
“已经画好了么?”灵芬问。
“好是好了,可是不像。”他失望地答。
灵芬跑了过来。她对画像注视着,见画稿上面是一个和自己同样年龄,同样装束,同样美丽,同样天真,同样活泼的少女。她有和自己同样的圆圆的苹果脸,发光的大眼睛,浅浅的酒涡,小小的嘴唇。可是并不是自己,只是另一个可爱的少女。
“不像也不要紧,好在你总是画的我啊!”她坦然地说,同时,微微感到一种轻淡的失望。
他将画笔一抛,只呆呆地对着画像发怔。
“秋哥!这有什么不开心的?等你成功了画家,一定能画得和我一样了。是不是?”她笑着安慰他。
“……”他不响。
“秋哥,你看!这眼中的光,这嘴角的笑,还不够像我吗?你细看!你再细看!”她对画像细细地看了一会,像得了什么新发见似的叫起来。
“毕业的日子近了,我和你也将近分别了!我满意想画一张你的小影,让它永远陪伴着我,永不分离。谁知道我的恶劣的画笔画不出你的美丽的姿容,我失望!但是,无论像不像,只要我一看到这张画像,我立刻能想像出你的影子来。现在,还是让我珍藏着它,留作我们的珍贵的纪念品吧!”他将画稿很小心地收藏起来。
“秋哥!我们毕业后就不能在一起了么?”灵芬感动地说。
“将来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呢?”
“秋哥!”灵芬眼中充满了热泪,扑到他的怀里。
“……”他用手抚着灵芬的头发,慢慢地双手将她的脸捧了起来,低下头去,给她一个热烈的吻。他的热泪滴到她的有泪痕的脸上,和她的热泪融合了。
他再看看现在振声画的像,容貌,姿态,神情,都生动极了。完全表现出一个活的灵芬。
“多么生动的画像啊!比了自己十年来朝夕相对的幼稚的画像,果然是相差太远了。但是画这像时的心情和对于这画像的珍视,恐怕是一样的吧?”他想。
他又另外看了一周的画稿,但是他的心神已经完全为那幅画像摄住了。
最后,他带着沉重的心辞别了主人回来。
他重新张开他的眼睛,站了起来,将画像从墙上取下,又从镜架中取了出来,他双手捧着这画像,低下头去吻着那已经褪了颜色的红唇。他的热泪滴到纸上,纸上起了班班的水晕,更模糊了。
他的十年苦闷的、孤寂的生活的唯一安慰者——画像已从他的手中落到地上,他惘然,也一切惘然了。
“现在的社会制度之下,也不知埋没了多少的天才!成功两个字,是要用黄金来创造的啊!”他的耳边只嗡嗡地响着这两句话。
一九三一,十二,十三。在南京。
(原载《读书杂志》第2卷第11、12期合刊,193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