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近来的烦闷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她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都是生气勃勃地过着悠闲而愉快的生活,愈显得自己奄奄无生气了。在这种比较的情形之下,她咒诅上帝。不错,她是应当咒诅创造人类的上帝的不仁,因为他残酷地赋给她一副被人轻视的容貌。
讲起容貌,这真是最使她伤心的一件事。她生成一个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半个头的身材,这,似乎不能就说是怎样坏,古时的诗人不是也曾用过“硕人其颀”来形容我们的美人么?现代的青年不是正在提倡“健而美”么?那不是她的高的身材,也并没有违反美的条件么?但是,如果你要用以上两句话来安慰她,你一定会感到一种言不由衷的不安,同时会使她当你的话是一种很大的侮辱。
身材既是异常地高,似乎稍胖一些倒还相称,偏偏又是异常地瘦。再加上一副黄黄的瘦瘦的脸,更引不起人家对于她的好感。于是,“电杆木”、“开路神”等等绰号都义不容辞地加上她的身。这究竟是由男同学们替她起的,然后传到女同学方面;还是由女同学方面传开去的?这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谁高兴去做这“绰号的来源”的研究。总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绰号是谁的就是了。
一些人往往欢喜利用别人的弱点来做一种嘲笑的材料,消遣的事物,尤其是缺少修养的青年。所以不幸的文若就做了他们和她们的消遣的目标,而“电杆木”、“开路神”的绰号就风行全校了。
起初,不过以背后批评;后来,一些顽皮的男同学故意地在她面前叫着,讲着,笑着;一班和她性情不投的女同学也冷冷地似乎并不留意一样带出“电杆木”、“开路神”的话来。这在文若当然也知道,不过除了暗暗地生闷气之外,又有什么方法去禁止人家的嘲笑呢?
可怜的文若对这种侮辱的唯一的反抗的方法,就是咒诅。她眼看着一些男同学们向着美丽一些的,不,可以说是普通看得过一些的女同学们卑谄地献媚,一些女同学们忙着装饰;她觉得看不上眼。她咒诅那班男同学除了侮辱弱者之外,就只知道向女性献媚,他们只知道在眼波里浮动,笑涡中沉溺;他们从不曾留意过一颗真诚的心,一个纯洁的灵魂。她又咒诅那班女同学除了讥笑同性以外,就只知道用爱娇的态度、妖媚的服装去引诱一些异性;从不知道什么互助,什么同情。于是,她以不屑的态度轻视她们了。她想着他们和她们不配了解她,她相信自己有一个美丽的灵魂,虽然缺乏着美丽的容貌。她是不屑要他们的谄媚和她们的同情。她在烦闷的石块压上她的心头时,每每这样想。她觉得这样想时,是对于他们和她们的一种快意的报复,同时是对于自己的一种安慰。但是倘使有一个男同学向她献媚或是一个女同学同情她的遭遇而帮她去反抗这种难堪的侮辱时,她会不会仍以不屑的态度去对付他或她,这就很难说,除了上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真的,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世界上的事是这样复杂而又玄妙,不是她的单纯的心所能够明白的。她就始终不明白她会这样被人不尊敬,仅仅为了容貌的不美丽。行为浪漫的琴芬做了全校崇拜的皇后;一封信起码要写几个别字的兰珍也有许多异性追逐她;性情乖戾的玉如也有了恋人。这一切,她都不明白。
她始终不相信这样大的世界会没有一个注重内美忽略外貌的人,即使没有个他,也至少有个她。是的,至少有个她,和她在中学同过六年学一起进S大学的慧娟就一直同她很好,从没有轻视过她。她们进了S大学之后,仍旧同寝室,所以同起居,同进出,差不多一刻都不离开,除了上课的时候,这是因为她俩个性的不同,文若进了教育学院,慧娟进了理学院,所以不能同课。她俩的友谊是值得被人家羡慕的,但是人家的诧异倒比羡慕更多些,都奇怪慧娟怎样会和文若这样好!
讲到慧娟,那是恰和文若站在相反的地位的。她有适中的身材和秀丽的面貌,她是为一般人所尊敬的。许多男同学费尽心思想着种种方法和她接近,女同学方面有些妒忌她的人也至多说一声“也不见得怎样美”,也不敢,或许是不安,完全否认她的美。文若看到她的朋友能够异常地受人尊敬,她也感到一种光荣;但是由这光荣而联想到她自己,立刻又感到一种难忍的耻辱。
对于慧娟,文若是只有感谢。真的,慧娟对她是处处照顾:什么事都帮助她,什么话都告诉她;这种友谊是她的苦闷的生活中的唯一的安慰。
世上有许多事是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的,与文若同系的张君竟在上课的时候寻了一个借一支笔的机会开始和她接近起来。这件事,立刻引起了全校同学的注意。奇怪,那是当然的,但是使他们更奇怪的是张君是这样一个漂亮人物:他常穿一身很时髦的西装;梳着光滑的头发;雪白的脸,配上一对乌黑而光亮的眼睛;口角上常挂着温柔的微笑。以这样漂亮的张君而追求着那样不漂亮的文若,这样格外奇怪的事。因此,这件事就做了一般人课馀谈话的资料。
“老张是在着急乱抓一个对象了,所以会这样地不加选择。”这是一种论调。
“老张是在开她的玩笑吧?”这又是一种推测。
“她的学问还不差,老张许是爱才吧?”这是一些老实人的猜想。
“老张和她接近些,也是同学间应有的友谊,何必一定有什么目的呢?”这是一些理想家的梦呓。
“老张会爱她,我死也不相信!这一定是另有作用。不过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是聪明人的见解。
张君和文若一天比一天亲近,一般人的猜疑也一天比一天扩大。他们纷纷地议论,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静待事件的展开的一法。
文若对于张君的殷勤,觉得十分感谢。她相信自己的见解倒底不差,世界上不尽是尊重外貌的人。她开始感觉到人情的温暖,世界的光明。她觉得有张君和慧娟两人这样对她,那其馀的人对她的侮辱和嘲笑也就不放在心上,她的烦闷一天比一天减轻了。
张君和文若的交情一天天地加深:由教室里的关于功课上的谈话进而为女生宿舍会客室里的闲谈,再由谈话进而为出游时,人的数量也由两个变为三个了。加入的一个就是文若的好友慧娟。张君和她的交情更超过了文若。她像一阵风一样吹去了每个人心上的疑云,他们和她们于是恍然大悟。
“老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明白了张君和文若亲近的原因:他的目的是在慧娟。因为和她没有同课的时候,接近的机会极少,就不得不借文若来做一个过渡了。
因此,一个新的绰号“酒”又轻轻地加在她的身上。人情多半是喜新厌旧的,何况这个新绰号又是有这样有趣的来历。于是“酒”又立刻代替“电杆木”、“开路神”风行全校了。在教室中,在宿舍里,常常能听到“酒”、“酒”的声音,接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哄然大笑。
渐渐地,文若也感到这“酒”的意义的不平常了。这似乎与以前的“电杆木”、“开路神”有同样意味。但是她不明白这“酒”字的来历。她直觉地感到这“酒”是别人用来嘲笑她的,但是她不懂这意思。她想她又不欢喜喝酒,这究竟何所指呢?她只有去问什么事都告诉她的好友慧娟了。但是例外地慧娟也推三阻四地不肯告诉她,这使她非常生气,同时也格外地糊涂起来。
有一天,她在寝室中又问起这“酒”的意义,慧娟不肯说。她很不高兴。后来慧娟和张君出游,她一个人睡在床上生气,她觉得连慧娟都变了,很伤心。同室的小芳在旁边暗暗发笑,就倾筐倒箧地将“酒”的来历都告诉了她。她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再想什么理由来作为报复别人或安慰自己,她只有掩着面哭了。在模糊的泪光里,她看见许多狰狞的脸对着她冷笑,这中间有着张君和慧娟的一双影子;在她隆隆响着的耳管里,听到许多尖利的笑声而张君和慧娟的更特别清楚。
一九三二,九,廿九。中央大学。
(原载《橄榄月刊》第26期,1932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