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忍耐不住地重睁开她的勉强闭上不久的眼睛,看见天已经大亮了。隔着帐子望到窗外,已经有一抹淡淡的朝阳的光彩染上院子里的树梢。一片啁啾的鸣声,分不出有多少种鸟在叫。

王老太太看见天气这样好,心里格外地愉快。

“阿凤!阿凤!还不起来!”她叫着睡在她的床面前地板上的丫头。

“唔!什么事?”声音是很含糊,表示她还没有十分清醒。

“快起来!去看看李妈起来了没有?叫她快些上街!晚了买不到好菜,也来不及做,一会儿少爷、少奶、小姐、姑爷都要来了。”王老太太不住地催着她。

“哪会这样早?天还才亮哩!”说这话的声音是很低,低到王老太太听不出。神气是满不愿意,慢慢地在穿衣服。

“不要忘了!买只肥的鸡,斤半肉,十个鸡蛋,四条活鲫鱼,一斤虾,还有青菜……”

“知道了!”穿好衣服将要走出房门的阿凤回答。“烦死了,昨天到今天不知说过了几百遍!”阿凤走出房一路叽咕着。

王老太太久已计算着盼望着的新年终久姗姗地来了。异常的快乐占据了她的整个的空闲和时间。她在昨天就忙着收拾房间,预备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来住。又预先告诉李妈今天要买的菜——儿子女儿欢喜吃的菜。她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好好地睡,才蒙眬睡去,又似乎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天已经亮了吧?是他回来了?”就又睁开眼睛,看见房里还是很黑暗,只有那放在床面前小桌上点了过夜的小灯摇着它的将熄的残焰,发出一些黯淡的光。只好勉强再闭上眼睛,但是不多一会又从新睁开,房里还是照样的黑。她像一个囚犯等她出狱的一天来到一样急地望着天亮。渐渐地看见天慢慢白了,房里也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不一刻,太阳也出来了;她担心晚了买不到好菜,就催阿凤去叫李妈。

王老太太在去年接连办了两件大事——嫁女儿和娶媳妇——之后,肩背上卸去一副二十几年背负着的重担,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轻松。她觉得十几年守节抚孤的辛苦已有了相当的成绩,对于她死去的丈夫也可告无愧了。但是她虽然感到了轻松的愉快,同时又感到一种虚空。像一个一天到晚做着工作的人,一朝没有事做,一方面固然觉得轻松,一方面也会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女儿是嫁到人家去了,不用说,是不能在一起。但是家里多了一个媳妇代替女儿的位置,王老太太也不应当会寂寞,但是她的确感到异常的寂寞。从前是儿子办公的时间,有女儿陪着她谈谈心,帮着她做些零星的杂事;儿子公毕回家,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晚饭后,照例的,冬天是大家围着火炉,夏天是搬了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儿子讲些外面的事情,女儿谈些她的女伴们的事和最近流行的新装,王老太太也搬出些古话讲给他们听。虽然是这样刻板的简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很感到兴味,至少王老太太是如此。现在是儿子早上去办公的时候,媳妇还没有起来,等她梳洗完正好是开饭的时候,下楼吃过一顿饭就回到房里去做些她自己爱做的事——看小说,弹琴,唱歌。王老太太有时候耐不住寂寞的袭击,也走到楼上媳妇的新房里去,但是翻翻她看了不像那种“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一样容易而有兴趣的书,听听并没有孟姜女、唱春一样动听的曲调,一些也感不到兴味。两个人又没有什么话谈,敷衍着讲几句,彼此都很窘。因为这种情形,所以王老太太平常也不大上楼了。儿子回来,照例到她房里一转,转身就找不着他的影子。他们时常打扮得很漂亮,手挽着手出去看电影,游公园……经过王老太太的房门时,照例要进房问一声:“妈也高兴一起去玩玩吗?”回答也是刻板的:“我不去,你们去吧!”他们在家吃晚饭的时候,饭后儿子总和媳妇到她房中坐一会谈谈。但是儿子的话差不多都是对媳妇讲的,媳妇也只对着儿子说话。他们的很起劲的谈话,常常使她插不下嘴去,只默默地坐着听些茫无头绪的不十分懂的话。这样坐了一点多钟之后,儿子不是说:“时候不早,妈好早些安息了!”就是先打一个哈欠,然后对媳妇说:“我想去睡了,省得明天办公起不来!你陪着妈再谈一会儿吧!”她的回答总是一样的:“我也要睡了,你们上楼去吧!”她也很诧异本来晚催了几次还不肯睡的儿子何以现在这样早就要睡?“倒底娶了亲,成了大人,懂事得多,不像从前的一味孩子气,知道体恤母亲,知道认真办公了。”她这样想时,心里很愉快,虽然她觉得这时候睡觉未免太早。

女儿是嫁出去了,形式上娶了一个媳妇,实际上等于又嫁了一个儿子。这一点,王老太太也知道,但是她看见这一对相爱的小夫妻时觉得是有了安慰。她常常对亲友们说:“他们一对小夫妻好得很哩!叫我看着也欢喜,总算放下了一条心。”

不过安慰尽管安慰,寂寞总是寂寞。异常的,近来王老太太会想念着自从儿子长大以后久已不想念的已死的丈夫。这一点,她以为是一种不祥之兆——是她将近要和丈夫在一起的预兆。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儿子要离开苏州调到南京去工作了。据说这是由机关里指定的。儿子起先说不带家眷,留媳妇在家陪伴母亲。但是母亲说还是带去的好,她是不用人陪伴的。儿子大约是尊重母命吧?便立刻决定和妻子一起去了。临去的前夜,母亲恐怕从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儿子会发生不快之感,很是担心。但是儿子终始高高兴兴地忙着整理行装,倒是母亲整整地哭了一夜。

儿子、媳妇去后,王老太太格外冷清得连吃饭都只有一个人了。她找隔壁人家的一个孩子写了一封信给住在上海的女儿,她说希望再看见她的久别的女儿,并且希望她能够回家多住几天,陪伴她的寂寞。但是信去了好久,总没有回信来。她想一定是小孩子写错地址,所以又亲自雇了车到城外的亲戚家去请他写了一封信。不久,回信果然来了。但是信上说因为家务忙,走不开,所以一时不能回来。她虽然很失望,但是想到她的娇纵的女儿居然知道专心料理家务,也就满足了。

一年一度的热闹的双十节又快到了。各机关的职员,各商店的伙计,各工厂的工人,尤其是各学校的学生都心焦地等着这一天的来到,特别是王老太太盼望的热度最高。她知道国庆日各机关都放假,并且恰是星期六,连星期日可以有两天的休息,儿子可以回来一趟,女婿休假,也可以伴着女儿同来。她兴匆匆地请人写两封信去问他们回来不。隔了两天回信都来了,儿子说仅有两天的假期,只够火车上往返,倒要花费二十元左右的车资,太不值得,所以不预备来,等到新年放假再回家吧!女儿是因为婆婆有些小病,似乎做媳妇的不应当离开,所以不能回来。说等到新年再回家看她的母亲。她接到这样的两封回信,将满心的高兴都变为不高兴;但是再一想儿子能够知道节俭,女儿能克尽妇道,这都是母亲的希望,又将满腹的不高兴从新变为高兴了。她只是焦灼地而又忍耐地等待新年的来到。

王老太太希望中的新年终久像爬虫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爬到了。

王老太太等阿凤回房之后,也就忙着穿衣服起来。平常因为借此消磨时间而成了习惯的梳洗很慢的她,今天也特别快起来。不一刻,她已梳洗停当,又匆匆地用过早粥。这时候,买菜的李妈也回来了。

“老太太,菜都买齐了!”李妈提着一大篮菜到王老太太面前。

“快些去预备吧!今天菜多,不要摸索到什么时候,叫他们受饿!菜要用心一些做:鸡要煨得烂一些,放些火腿,汤要清,面上的油要去干净,少爷吃饭欢喜泡一些清汤的;鲫鱼烧得甜一点,这是小姐欢喜吃的;少奶奶爱吃炒虾仁,要嫩一点!此外再烧个肉圆烧青菜,炒个蛋,再配两样素菜好了!”

“晓得哉!晓得哉!”李妈接连地答应着。等她吩咐完毕之后,忙着到厨房里弄菜去了。

王老太太看看钟已经快到九点,儿子从南京来,头班车也要两点多钟才到,心想女儿倘使趁头班车来,再有半点钟就可以到家了。她开始觉得没有方法来消遣这快到的时间,她只得在房里静静地坐着,等待那敲门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鼓。每一次风吹着窗门的轻响都使她的神经紧张起来。虽然在她眼中的时钟走得像不曾移动一样慢,但是终究一分一秒地过去:九点,九点一刻,九点半,十点了。女儿还是没有到。“恐怕是脱班了呢?”她这样自己安慰着。看看已经快到十一点钟,她开始着急起来,“该不会又不来吧?”她感到一种恐惧的袭击了。但是在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有人在敲门了。一刻工夫,女儿和女婿已经带着送她的礼物站在她的面前了。

面貌和他所穿的西装一样漂亮的女婿,配上生得花一般娇好、扮得蝴蝶一般华丽的女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王老太太这样想时,笑从她的心坎里浮到脸上来。

她命李妈将预备好的茶盘搬出来请女婿和女儿吃,又不住向他们问这样问那样。从女儿的谈话中,知道她现在是怎样快乐地生活着。从女儿和女婿亲密的态度和谈话中知道他俩怎样地爱好。她是多么替她的女儿快乐啊!

过了十二点钟,倒使王老太太为难了。开饭,儿子还没有回来,一心想等他回来吃饭;不开饭,又恐怕女儿女婿饿。她不住地问他们饿不饿,饿就先开饭。女儿、女婿明白她的意思,坚持着要等儿子回来再吃饭。于是她命李妈先做一些点心给女儿、女婿吃。

热闹快乐的时候过得快,转眼到了两点钟,儿子和媳妇也到了家。王老太太这时的欢喜,没有人能想像得到,除了她自己,那就只有上帝知道。

她问问儿子那边的公事的情形,和别后的起居,儿子的回答和他得意的态度,都告诉她他现在生活的满意。

“阿凤!叫李妈快些开饭啊!两点钟了,少爷一定饿了!”王老太太催着开饭。

不一刻,饭开出来,菜放满了一桌,他们都到饭堂里来吃饭。

儿子、媳妇虽然早已在火车上吃过西餐,但是因为大家都在等他们回来吃饭,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再吃一顿了。

“请用些!没有菜!不要客气!”这是对女婿说的。

“泡些汤吧!今天这只鸡还不错!”这是对儿子说的。

“你吃啊!这鲫鱼很活,我叫李妈烧得甜些的。还好么?”这是对女儿说的。

“少奶奶吃啊!炒虾仁还不错么?”这是对媳妇说的。

一顿饭的时候,王老太太的嘴是没有停,手也是没有停忙着夹菜给他们:女婿面前的盘子里的菜是堆得像小山,儿子、媳妇、女儿的盘子里、饭碗上也都是菜。眼睛更是没有停,不住在儿子、女儿的脸上转,虽然儿子的眼光只是注视着媳妇,女儿的眼光始终落在女婿的脸上。

一顿饭吃完,已经三点多钟。王老太太想打牌,但是没有人赞成;女儿主张看电影,多数通过了。于是他们商议定到××电影院去看五点半一场电影。不欢喜看电影——尤其是外国片子的王老太太因为不忍扫儿女们的兴,也很高兴地赞成去看电影。

他们商议定妥,已经四点多钟,于是忙着装饰起来。女儿和媳妇的衣裳是换好了来的,不过梳洗一回就是了。她们都回到王老太太代她们预备好的寝室里去化妆,好在一切化妆品她们都带了来。王老太太也换了一件平常不大舍得穿的真毛葛面子的皮袍子。他们就一起雇车到××电影院来。

大约是因为新年吧?虽然还没有到开演的时间,座位上早坐了人。他们在前面几排上找到了几个空位子,王老太太和儿子、媳妇坐了一排,女儿和女婿坐在前一排上。

王老太太四面望望那些看电影的人,看见最多的是一对一对打扮得十分漂亮的青年男女,其次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们,再次是小孩子们,像她一样的五十多岁的人是比较少一些。她再回转眼光来望望自己的两对花一般的儿女,似乎还要胜过那些青年人,她感到十二分的骄傲。

电灯慢慢地暗些,暗些,全场都黑了,银幕上开始动作起来。

起先是滑稽片子,王老太太倒看得很起劲,也跟着儿女们笑。等到正片子开始,她反而一点点地没有兴味起来。她既预先不愿意看很小的字而不大十分了解的说明书,因此对于情节不大明了。字幕上的字既不全认识,看不清楚,而且来不及细看,所以她就索兴不去看它。对于片中的情节十分糊涂。她想叫儿子解释给她听,但是侧过头去看见儿子一边很起劲地看着,一边在和媳妇低低地说话,她立刻又将她的计划打销,她只有自己暗中猜测片中的情节,那女主角大约是很有钱人家的女儿?她和一个少年相爱。或许是那个少年穷苦吧?那两个看去像是那女子的父母的老年男女竭力地从中破坏,叫她和另一个少年亲近。忽然,战争起来了。那少年就投了军。临别的前夜,他们偷偷地在一个花园里约会,他们谈了很多的话,又有很多的拥抱和很久的接吻,这使王老太太不愿意看。“真不要脸,做出这些肉麻的样子来!”她这样想时,她的眼光不觉地从银幕上移了下来,她看见前排女儿、女婿的两个头几乎碰在一起,正在低低地笑着。再回头一看,黑暗中,媳妇的头靠在儿子的肩上,儿子正在低低地对她讲着话,媳妇一声不响,只是格格地笑。她又将眼光从新移到银幕上时,早已换了正在战争的一幕,那些血肉横飞的惨状,更使仁慈的王老太太不欢喜看;并且她的一夜少睡的眼睛受了不惯的电光刺激,觉得眼皮十分沉重起来。因此,她索兴闭上眼睛,打起磕睡来了。她正在蒙眬之中,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睁开眼睛一看,全场的电灯雪亮,已是休息的时候了。

“妈!这片子不错吧?”女儿回过头来问。

“……”她含糊地点了点头。

儿子买了许多王老太太叫不出名字的糖吃,这都是她不要吃的。她只默默地坐着听他一边吃,一边批评着片中的情节和演员的表情。她觉得十分疲倦,希望着快些开演,好让她闭一会儿眼睛。大约十几分钟,电灯又暗了。片子在继续开演,她也仍旧继续她的打磕睡。等她从蒙眬的睡眠中清醒过来时,幕上正映着那少年在一个乡村里找到了那女子,一见面,他们就拥抱了。他们讲了许多话之后,又在接吻了。她才在讨厌着的时候,电灯亮了,片子也完了。

他们出了戏院,儿子说要到大街上去买些东西带到南京去,女儿也说要买。他们就一起向大街走去。他们两对手挽手在前面走,王老太太孤独地跟在后面。

“你们为什么这样要紧买东西?难道就要回去吗?”王老太太怀疑地问。

“是的。我明天早车一定要回南京去了!因为明天晚上我们院长请全院的人员,倘使我不到,那是很不好的!”儿子理由充足地说了。

“……”王老太太虽然想留儿子多住几天,但是又恐怕因此会妨碍儿子的事业,只好默然。

“我们也明天早车回去了。家里还有些事,家母叫我们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女婿也开口了。

“……”那个是上司的邀请,不敢违抗;这个又是母亲的命令,必须遵守;王老太太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们手挽手一边走,一边说笑;王老太太不但感到寂寞,并且感到孤独了。她对于这希望的新年所感到的只是无边的虚空。

他们买好些东西之后,儿子提议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去,借此请请他的妹婿。这理由很充分,王老太太当然不便反对,虽然她不舍得家里的许多菜白白地糜费了。

经过多数的通过,他们走进一家西餐社去。

两对小夫妻是很快乐地吃着,谈着,笑着,王老太太只默默地坐着,虚空之感慢慢地在她的心中扩大起来。每样菜放到她的面前只稍微尝一点就算了。也不知是素来不欢喜吃西菜的她不爱多吃,还是虚空之感塞满了她的心?儿女们谁也没有留意到。

回家后,儿女们在她的房中略坐了一会,就因为明天要早动身的缘故,各自回到寝室去了。剩下王老太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淡绿色的电灯底下,仿佛一个幽灵。这时候,虚空之感格外地扩大起来,她像是在一块广漠无边的沙漠上,四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棵青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里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她。她想要抓住一个人,但是她的周围只是虚空。她感到连她丈夫死时都没感到过的深切的孤独的悲哀。她的头昏昏然,眼睛前面一阵阵地发黑。她叫了阿凤进来伺候她睡下。一夜的工夫,只是昏昏然让无边的虚空将她包围起来。

第二天早上儿女们动身的时候,王老太太还没有起来。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1期,193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