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挽着比她生命还宝贵的六岁的孙儿,随着一群难民挤上了火车之后,才算放下了一颗惊恐不定的心。她底像空中飘荡的游丝一样脆弱的生命,直到现在才有了保障,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但是,她的被惊惶、恐惧、悲痛种种情绪所激荡而昏乱的神经虽说渐渐地恢复了原状,却又立刻想到了惨死的儿子和媳妇,被火烧去的几年辛苦所积下的东西,弱小的孙儿底前途和自己孤苦的老年生活,痛定思痛,她感觉到心里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黑,本来站得不稳的身子不由地晃了一晃,几乎倒在旁边坐着的一位西装青年的身上。

“站好些!要倒在人家身上了!”是嫌恶的口气。用手拂了拂那件很新的大衣,也不知是要拂平它的皱痕还是恐怕李婆婆的身上会沾污他的新衣?

胆小的李婆婆见已经闯了一个小小的祸,将一切悲痛都吓跑了,忙不及地立正。

“先生,对不起!因为我年纪大了,站不稳,请你老人家原谅些吧!”李婆婆喃喃地陪着小心,对方不屑地掉过头去和并坐的一个少女讲着话。

“今天真倒霉!买了二等票坐三等车。又这样挤,真不舒服极了!”美丽的少女皱了皱画得细而长的眉毛说。

“小姐,今朝是逃难啊!”男的说着笑了。似乎他也知道逃难是不得不将就一些的。

“奶奶!你累不累?”孙子占得一隙仅仅容得下他底身子的空座,便这样问。

“宝宝多乖!还知道照顾我哩,你自己坐好吧!奶奶站得动。”李婆婆慈爱地回答。脸上浮起一丝夸耀的笑。

车轮轧轧地响,火车开始移动了。

李婆婆从她的本乡——嘉兴的乡下到上海已经十多年了。那时候,因为她唯一的宝贵的儿子在上海××工厂里做工,痛爱儿子的母亲还将二十岁的儿子当小孩子一般地看待,所以很不放心地跟了来。李婆婆眼看着从五岁失了父亲,自己经历许多艰苦抚养大的孤儿居然赚钱了,一种农人看见自己播的种已有很好的收获的喜悦充满了她底心,她一切都满足了。起先李婆婆年纪还不老,正是可以工作的时候,她不愿意累着儿子,就到人家去帮佣,除了吃人家的饭之外,每月还有几块钱的工资。不用说,节省在她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因此倒积了些钱。

儿子也像母亲一样的勤劳节俭,几年的积蓄使他有能力娶了一房媳妇。李婆婆除了无可形容的喜欢之外,还感到一种轻松的愉快,因为责任的重担已从她的肩上卸去了。

他们在闸北租了一间小房间,开始组织了一个穷苦而快乐的家庭。直到媳妇生了孩子之后,李婆婆才听从了起先不肯听的儿媳的劝告,辞了主人,回家帮他们照料孩子和家庭中的一切工作。媳妇因为生了孩子,也不能到工厂去工作了。婆媳两个找了些零星的工作——像代人家买菜,倒马桶,洗衣服之类,赚些工资来贴补家用,一家就这样地生活下来。

劈劈拍拍的是机关枪声,轰轰的大炮声,轧轧的是飞机声,日本军队毫不讲理地在闸北向中国军队攻打起来。李婆婆住的地方是靠近战区的,不用说是危险。左近有些人都忙着逃难了,李婆婆家里也在这种紧张的空气中开了一个临时会议:

“这地方是很危险呢!我们走不走?”儿子提议。

“走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的家乡吗?光是盘费就要许多,走得了?”李婆婆发表意见。

“我是不走!你们瞧我病成这样子,连下床都不能,还能逃难吗?唉,听天由命吧!”因为没有钱看病,因而病势迁延睡在床上的媳妇说。

“或者暂时到租界上去避一下吧?”儿子在征求同意。他已经见到这地方的危机。

“租界上也没有熟人,住到哪里去呢?客栈住得起?”媳妇又驳斥了儿子的意见。

“这话倒是真的!我们不能住在露天。客栈住不起,房子租不起,就连搬到租界上去的车钱都出不起啊!”李婆婆补充了媳妇的意见。

每条路似乎全走不通,儿子只有叹气的分儿。

“就是走,这些东西怎样安置呢?带又不便,丢掉是不肯的。我们娘儿俩辛辛苦苦创了这点东西,真不容易哩!这些桌子和梳妆台,还有她睡的这张床,都很好。这都是你们喜事里办的,邻舍们哪个不称赞?难道白白地丢了不成?况且,将来又哪有钱重制呢?还有那些碗盏,厨,锅,炉,还有……”李婆婆噜噜苏苏地说了一大串。

媳妇听不惯婆婆的废话,便一针见血地插进了一句:“不用多说!百句并做一句讲,没有钱是真的。”

“还是决定不走,听天由命!生死是命中注定的,不该死也不会死,该死也逃不掉。”他们一致通过。

会议的结果注定了他们底悲惨的命运:流弹飞来,儿子惨死;炸弹爆发,民房起火,有病的媳妇和辛苦积下的器具同归于尽。剩下相依为命的祖孙两个,从炮火中被救济会救出来,并且随着一大批难民被遣送回籍。

火车有节奏的震动,将几夜没有合眼的李婆婆颠簸得有点昏昏然了。她现在的心境是仿佛在大海中握到一块木板,荒原里发见一棵青草一样的安慰,虽然前途还是很渺茫。但至少她底紧张的神经已经松弛了下来,这几天的悲痛、劳顿使她疲乏了。因此,她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是她不敢瞌睡,恐怕睡着了会闯祸。

“昨天晚上在王家打扑克,到两点钟才散,回来就整理行李,简直没有闭眼。现在真疲倦极了!”先前的那个少女打了一个呵欠说。

“云妹!你要想睡就伏在我肩上睡好了。”并坐的少年殷勤地贡献他的意见。

少女恐怕是和李婆婆一样疲倦吧?毫不客气将蓬松松的头放到少年的披着新大衣的肩上去了。

这甜蜜的睡容是给了李婆婆更大的诱惑,她真想也有这样一个机会休息一下,然而事实立刻打破了她这个妄念;她竭力地在和睡魔奋斗。

“三弟!你的照像机带来了没有?杭州有许多好风景可以拍哩!”另一个坐在少年对面的时装少妇,很悠闲地提出了这个照像机的问题,立刻把她们同伴的谈话方向转变了。

“带来的。”少年很迅速地答复着,但他又惋惜着另一样消遣品:“可惜话匣不好带,否则游湖的时候,坐在船上开话匣,水上的音乐才好听哩!”

“这容易,我们到了杭州再买一个好了。二嫂你说对不对?”坐在少妇旁边的年青女子说。

“无论什么事在四妹看来总是不成问题的。你的话还会错?”二嫂笑了。

“大嫂!你坐得舒服吗?”三弟问坐得较远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哪会舒服?我早就说走,你们都贪图上海舒服,不肯离开,现在真舒服了。”大嫂笑着,但是带了埋怨的口吻。

“其实就是现在不走也不要紧,租界上是不会有危险的。”大嫂对面的男子开口了。

“大哥倒说得好自在,枪炮的声音听着也教人害怕,还是走的好。”二嫂反对大哥的论调。

“譬如玩一趟西湖,有什么不好呢?”三弟是满赞成二嫂的话。

“真的,三哥,我还没有到过西湖哩!”四妹旁边的男孩高兴地说。

“当然,不管它有没有危险?总是早些离开的好。等到有危险就来不及了!好在到杭州也很便当的,平常也是要去玩的啊!”大嫂有更充分的理由,来维持赞成这方面的理论。

听到这一群闲情逸致的谈话,使从来没有一些叛逆思想的李婆婆例外地发生了一种不平之感:

“不错,总是早些离开的好。等到有危险就来不及了,倘使我们能够早些离开战区,我的儿子和媳妇也不会死了。有钱的人,命是值钱的,人穷命也跟着贱了。现在还不知有多少穷人在战区里等死哩!但是被穷人视为可望不可即的安乐土的租界上底有钱人家已经逃走了许多了。逃难!连逃难都只有有钱的人才配,穷人是没有分的啊!”

“我们今天到了杭州,到什么地方去玩呢?”好玩的四妹问。

“呸,今天到杭州要什么时候,还来得及去玩。”二嫂说。

“我是一到旅馆就睡,随便什么地方也不高兴去玩了!”从蒙眬的微睡中醒来的云妹说。

“我们上几次来,时间都很短促,这次可以畅畅快快地玩一下了!”三弟说。

“今天到嘉兴一定很晚,不用说,今夜是住在难民收容所了。但是将来怎样呢?是不是教我们各自回到乡下去呢?我的本乡没有田,没有房子,也没有亲人,怎样生活呢?”李婆婆也在计算着以后的生活。

“奶奶我也要买蛋吃哩!我肚里饿得很啊!”小孙子看见旁边这班人命令他们的仆人买五香茶叶蛋,就问他的祖母要求。

“这蛋真不好吃!”二嫂吃着皱了皱眉毛。

“这五香茶叶蛋既没有五香,又没有茶叶,只可以算是酱油煮蛋罢了。”三弟吃完了一个蛋笑着说。

“不好也没有法!不比二等车还可以叫大菜吃。只好少吃些充充饥,等到了杭州再吃夜饭吧。”大嫂说。

“将就些吧!这是逃难啊!”被唤为二哥的男子说了。

“奶奶,我要吃啊!”小孙子不住地吵。

早晨吃过两碗粥的李婆婆也早觉着饥饿了。可是身边连一个铜子都没有的她,又有什么法子来满足她的小孙子的欲望呢?

光明已在火车的进行中渐渐地失去,黑暗包围了大地。火车一站一站地开过去,向着黑暗的前途驶去。

火车在一个很大的车站停了。这正是嘉兴——李婆婆的家乡。一个个的点着火的上面有字的红灯笼高高地被一群人举起,白地黑字的旗也在风中飘荡。李婆婆知道这就是嘉兴难民收容所派来车站接待难民的队伍了。她抱着小孙子随着同来的一群难民下了车,跟着领导的人向那茫茫的前途走去,她的影子渐渐地在黑暗中消失了。

火车仍旧载着其馀逃难的人,向他们各个不同的前途驶去。

(原载《矛盾月刊》第1卷第3、4期合刊,1932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