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突然停止,将俊民从甜蜜的幻想中惊醒过来。抬头向车窗外一望,原来已到了家门口。车夫跳下车来开了车门,他带着一种梦幻般陶醉的心情走下车来。不十分明亮的街灯似乎因为已费了半夜的精力去照顾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显得很疲倦地将更黯淡的光照上他的微酡的脸,能够看出他的口角边还馀留着掩藏不住的得意的微笑。
一阵寒冷的夜风像尖刀一样刮过他的脸,将他刚才感到的浑身燃烧似的热都减退了。
“呀,好冷!毕竟是冬天了。”他一边想一边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一些,匆匆地将钱付给车夫,也不去留意那车夫的谦恭的感谢的笑脸,就跑去敲门。敲了几下,还不见李妈出来开门。西北风示威似的向他吹来,冬夜的寒气将他包围着,使他颤抖了。于是他生了气,狠狠地又敲了几下,这回听见了回答的声音:
“来了!是谁?”是妻的声音,接着这声音而来的便是渐渐逼近的轻微而急促的脚步。
门开了,妻的疲乏的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露出来。
“李妈为什么不来开门?”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人家做了一天的工作,深更半夜还不让人家睡么?况且在这样冷的天气。”妻抬起了疲倦的眼光向他望了望,用了带着一些埋怨然而仍是很温柔的语调说。
他不再和妻多说,就忙着上楼;关好门的妻也跟着上来。
他走进卧室,脱去大衣,坐在沙发上,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冷。
“天冷得很!为什么还不生火?”他问妻。同时想到在霞君家同坐在火炉边谈话的情形。但是他的甜蜜的回忆立刻被妻的话打断了。
“冬天才开始,冷的日子还在后面哩!这样早就生起火来,那过一冬要用多少煤呢?还等着添制冬衣哩!文官,彬官,娟娟,哪个不要添衣服?就是我的那件旧皮袍也非换一件面子不可了。哪有这许多闲钱?况且你近来又是应酬多,就将薪水用去不少,剩下的还不是顾了这样就顾不到那样,不能不计算一些了。”妻一边诉苦似的说,一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他。
“吃一杯热茶吧!”
他的本来像浸在糖汁里一样的心,给妻渗进了一些苦水,他开始感到内心的惭愧和不安了。
“这样冷的天,又没有火,叫你等到我深更半夜的,很过意不去啊!”他不觉地望着坐在桌子边缝衣服的妻这样说了。
妻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诧异她的丈夫的客气。
“我倒不一定单为着等你呢!孩子们的衣服和鞋子都等着要穿,不得不赶着做。现在的裁缝真请教不起,工钱比衣料还贵哩!”
他看着妻在灯光下不停地运用着她的冻红了的手指,很认真地一针一针地缝着。她的纷乱的头发披到肩上,好久没有修理了;为家务操劳而憔悴的瘦削的脸,近来更显得苍白;因了睡眠不足而布着红丝的眼睛还是不瞬地注视着手里的衣服。他开始感到自己的残忍,忏悔的痛苦抓住了他的心。妻手里的针并不是一针针穿过那薄薄的布,却一针针穿过他的薄弱的心啊。
不到三十岁的妻,已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繁重的家务,早使得一个美丽活泼的少女变成憔悴平庸的妇人了。料理家事,照顾丈夫,抚养孩子,哪一样不费尽她的心血?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祖上既没有遗产传下来,自己做一个教员,几十元的月薪,还要常常欠薪;自从有了孩子,简直不够开支。这就多亏了妻撑支着这份家庭,努力地和环境奋斗,耐劳耐苦地维持下来。五六年来的劳苦的生活,虽然早改变了她的容貌,也改变了她的性情,可是并没有改变她对丈夫的爱情。她还是那样体恤他,那样安慰他,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虽然过着很清苦的生活。
再反过来想一想自己是怎样呢?在没有结婚以前,自己是发狂一般爱着她,为着她,连自己的生命都看得很轻。就是结婚以后,也曾热烈地爱过她。可是近两年来,无理由地对于她的爱渐渐地淡薄下来。对于妻的爱会在结婚后几年渐渐地淡薄下去,这是当初想不到的事。岂但是想不到,并且连自己都不明白。
在三月以前,虽然对于妻的爱的热度已由夏天正午的阳光变为冬天傍晚的日影,不再是她当初的热烈的情人,可是的确还是她的忠实的丈夫。这小小的家庭里,浓厚的热爱的氛围,虽然渐渐地、偷偷地消失在时间的怀抱里,但是愉快的和平的空气还是存在的,那时家庭是美满的,生活是幸福的,身心是快乐的。但是现在,现在怎样呢?
大约有三个月了吧?自从认识霞君以来。这是无可讳言的,自己确是在爱着她,虽然也曾用过许多理由来解释对于她的超过友谊程度的友谊。
从认识她之后,连对于妻的这点淡淡的爱都不能维持了。下课以后,就到她家去,或是一起出去玩,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取到薪水之后,忙着请她看电影啊,吃饭啊,买礼物送给她啊,只恨薪水太少了,不够用。对于愁锁着眉头的妻只说是领不到薪水,也是常有的事。这其间,这美满的家庭也曾起过小小的不安和扰动,愉快的和平的空气中涌起了一片猜疑的阴影,几年来从没有发生过的反目的事也常有了。不过妻终久是女人,容易生疑同时也容易受骗,对于自己近来种种异常的行为,终久给自己捏造出来的种种理由骗过去了。她依然信任她的不可信的丈夫,爱着她的已不爱她的丈夫。
这样想着的俊民愈觉得妻的可怜,同时也愈觉得自己的残暴了。他抬起在沉思的眼光投到可怜的妻的脸部时,发现妻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打起瞌睡来了。
“喂!你好睡了!”他喊醒在打盹的妻。
“你呢?”妻打了一个欠伸,揉了揉眼皮说。
“我今晚不想睡,还要停一会儿。你先睡吧!我自己倦了会睡的。”
妻匆匆地收拾起桌上的未缝好的衣服,忙着睡下。精神和体力都已感到十分疲倦的她,不到几分钟就很容易地睡着了。
看着疲倦得像死去一般的睡着的妻,俊民的心中更加难过了。他记起有一次妻问他要钱做一件骆驼绒旗袍,他拿“薪水领不到,就旧的将就些吧!”的话拒绝了她的请求。但是第二天却买了一件三块钱一尺的袍料送给了霞君。他想到近来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白天和霞出去玩的时候,正是妻在家忙着烧菜、照顾孩子的时候;晚上和霞君在舞场里跳舞或是在她家围炉饮酒的时候,正是妻孤寂地在冷静的灯光底下替丈夫和孩子缝衣的时候。于是,妻用了纤细的手指在冷水里洗菜;拿了铲刀,系着围裙在油污的锅炉边烧菜;一边喂着小女儿的奶,一边在劝开两个男孩子的打架;冻僵的手指拿了针,勉强睁着要闭的眼睛缝着衣服,冬夜的寒气侵袭她的身体时,她在颤抖。这种种纷乱的景象同时一齐杂乱地挤进他的脑子来,使他的思想混淆,头部立刻沉重起来。
“总之,太对不起妻了!从今天起,和霞君断绝了吧!我要像从前一样地爱着妻,不,我要比从前更深地爱着妻。是的,我一定要爱我的妻,恢复我们从前的爱情。创造我们的幸福的生活,维持我们的美满的家庭。从此以后,决不再去找霞君了。用我的改悔的诚意来弥缝我的过去的过失吧!”这样想着的俊民,似乎已在分歧的途中找着他的应当走的路,决定他进行的新方向了。自新的热望减轻了他的悔恨的痛苦,他的心里觉得比刚才舒适了许多。
然而,这坚固的决定立刻为一个可怕的影子所摇动了。这影子很清楚地在他的眼前晃着波浪式的蓬松松的短发披盖下的一个圆圆的脸,配上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儿像星一样地明亮,水一样地流动;那薄薄的爱涂一些口红的嘴唇,露出一种魅人的微笑。这影子立刻占据了他的心,使他没有方法推去了。
“啊,霞君!这可爱的少女,我有放弃她的勇气么?她有孔雀一样的美丽,百灵一样的活泼,白鸽一样的温柔。她是我黑夜里的明灯,沙漠里的青草,每一句话能给我无限的安慰,每一个笑能给我无限的欢喜。自从认识了她,这两年来蜷伏在厌倦的生活中的我才重行抬起头来。因为她,才感到生活的兴趣;她使我变得更年青,更勇敢地去追求幸福;我是如何地需要她啊!况且,为了这天真而又狡滑的姑娘,我不知费了几多的心血才得到她的垂青,我又怎能轻轻地放弃她呢?”他想,深深地想,他的思想更纷乱了。他用手捧着头,再继续着他的思想:
今晚可算得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在认识霞君以来。在电灯熄灭的电影场中,在银幕上的情人热烈地拥抱的时候,那一向很矜持的女人竟会情不自禁地将头倚到自己的肩上来;出戏院的时候,和她挽着臂一起走,她也没有拒绝;这样亲昵的表示,还是第一次,当时使得自己怎样地心跳啊!后来又同回到她的家里,和她围着火炉饮酒,谈心,她的高贵的精神,爱娇的态度,聪明的谈话,甜蜜的微笑,和一种若即若离的情调,都比那葡萄酒更有力地使自己完全陶醉了。在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的时候,忽然要放弃这热烈追求着的而将近成熟的恋爱,该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啊!
再想到自从爱了霞君之后,自己整个的身心完全为她所支配了。每天,不,可以说是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脑中充满着她的声音笑貌,每一个思想都离不开她,每一个动作也有她的影子跟随着。现在要毅然地离开她,是做不到的事;即使勉强做到,那也是多么痛苦的一回事啊!
“痛苦!痛苦!我不能抛弃她!”他的思想又转变了。
“然而,不能抛弃她,就抛弃妻么?”
他立刻用两手掩着脸,努力地避免这可怕的思想的袭击。他责怪自己不应当有这种可怕的思想——一个忠实的丈夫不应当有的思想。
想到妻,立刻又将他的热情减退了。
这可怜的女人,始终爱着自己的女人,自己能够抛弃她么?在六年以前,不是和现在对于霞君一样地爱着她么?那时自己是更年青,对于爱的追求也更热烈,更急迫,或者也可以说是比现在对霞君更深地爱着她。记得美丽的夕阳,映照过两人的拥抱的影子;明朗的夜月,偷听过两人的真诚的誓盟;上帝是当时的证人,知道自己怎样地对她说永远地爱她到世界的末日,也许有一天风雨会摧毁坚硬的岩石,也许有一天太阳会曝干汪洋的海水,爱情是永远不变的。可是,也只有上帝知道,自己是怎样背叛了当时的誓言。至于妻,她的爱是始终未变的。她不但是个忠实的妻子,并且是个贤良的主妇。她和自己共同负起生活的重担,不惜牺牲青春的享乐。在情,在理,无论哪一方面讲,自己都没有背叛妻的理由。应当爱自己的妻,这差不多是毫无疑义的事了。
这样反复地、周密地想,俊民这时的思想是有所偏重了。他再进一步地思索着:
自从背叛了妻爱着霞君以来,良心上常常受着很深的痛苦。在和霞君快乐地谈笑的时候,妻的惨白的面貌的幻影常常给自己无限的烦扰;在回家受到妻的抚慰时,又有无限的苦恼压迫着,良心的谴责,再也无法可以躲避。在两重矛盾心理下挣扎着的自己,痛苦已达到了极点,再不决定一下,将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那简直无法生活下去了。
想到这一点,俊民更觉得有立刻解决自己纷乱的思想的必要了。于是,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横了心,将事情这样地决定了:
抛弃霞君固然是痛苦的事,但是受良心的责罚是更痛苦的事。自己决定像从前一样爱着妻,将移到霞君身上去的爱情仍旧取回来献给妻,这是最适宜的办法了。从此,良心上的不安也消灭了,精神上的痛苦也解除了,欢欢喜喜地和妻过着爱的生活,不好么?
两个月以来的纠纷的烦恼,在这一晚解决了。长时间的思索,使他很疲倦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到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夜深了,寒风从窗隙钻进来,尖而且冷。冷静的月光射进房中,照在床上,照在妻的惨白的脸上,显得更惨白了。他突然兴奋地跑过去,捧着睡熟的妻的脸轻轻地吻着。
“妻,恕我吧!你的背叛了的丈夫重又回到你的怀里来了。他将永远地爱你,永远不再离开你了!”他虔诚地忏悔着,眼泪滴在妻的面颊上,被月光照耀着,像一粒粒晶莹的露珠。
第二天是星期六,俊民下午没有课,就回家吃午饭。本来星期六回家吃午饭,也是寻常的事;不过近来因为忙着到霞君那里去,便常常在学校里或是学校附近的饭馆里胡乱吃一些就算了。这次回家吃午饭在他近来可算是不寻常的事了。
他抱着一种新的兴奋忙着回家,他希望一到门口就看见妻在等待着他。他一路筹划着怎样将他心中蕴藏着的热情向她表示出来,同时她也起一种反应,使自己感到满足?他离家愈近,心愈把持不住起来。他一边心跳,他一边自己在暗笑,何以对于结婚了几年的妻会感到这种心情?这似乎有些滑稽。然而,无疑的,他是以旧的对象代替了新的憧憬,转移他的用情的方向了。真的,本来他脑中充满着霞君的影子,现在换上妻的面貌了。同时,他的思想也只在怎样和妻同过着像新婚前后一样的爱的生活上面计划着。他将近走到家门口,远远地看不见妻的影了,他微微地感到一种轻淡的失望。但是随一转念,觉得妻并不知道他今天会回家吃午饭,就很快地对妻谅解了。
他到了房里,还找不到妻的影子,他的失望更增加了。
“妈妈呢?”他问正在和弟弟玩着的大孩子。
“妈妈在厨房烧菜哩!”
他颓然坐沙发上,感到一种无聊。他想做一些什么事,但是又觉得无事可做;他抽出一支卷烟来慢慢地吸着,看那一缕很浓的白烟像螺旋形般袅着,袅着,慢慢地淡些,淡到和空气混合,看不出了。
“霞君该不会等着我吧!”
一个可怕的思想又乘隙而入了。
“不应该再想到霞君!”他向自己下了警告,一面勉强压制他的思想,仍茫然地看那一缕白烟袅着,袅着。
这样连他自己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妻上来了。
妻走进房,用诧异的眼光望了他一下,就在他的对面椅子上坐下。
“你到这边来坐!”他用一种热情而恳切的眼光望着妻,将手拍着他坐着那张双人沙发的空着的一旁,很柔和地说。
“什么事呢?我这里不是很好坐吗?”妻似乎很厌烦地说。
“我要你坐过来同我谈谈,难道说不可以吗?”他笑着说。
“真是怪事!有什么话谈?不要出什么花样了,快吃饭去吧!”妻显出满不耐烦的样子,但她立刻又像大人哄骗孩子一样地笑着叫他去吃饭。
他感到四周有一阵阵冷气包围着他,使他将带回来的一腔热情慢慢地冷淡下去。
一顿饭的时候,妻只忙着照料两个孩子,一直等他已经吃好饭之后,妻才端起饭碗来。他几次想和她谈话,都因为看见她很忙碌地照应孩子们吃饭的神气而将已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妻一边吃饭,一边望着两个孩子,留意着他们的行动。她似乎绝对没有注意到她的呆呆地坐着的丈夫。
饭吃过了。大家回到房里。李妈送进洗脸水来,妻就胡乱地擦了一把,随手抹了一些雪花膏,就去忙着装扮两个孩子。
俊民洗过脸,捧着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耐心地等妻将孩子们打扮好了,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他站起来,放下茶杯,跑过去拉着妻的手说:
“阿莎!你这时候该有空陪我谈谈了吧?”
妻望着这举动异常的丈夫觉得又可气,又可笑,问道:
“你究竟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谈?做出这副神气来做什么啊?”
“要紧话?难道我们不应该谈谈心吗?”俊民对于妻的回答有些不满起来,同时他又想到霞君怎样地陪着自己不倦地谈话,常常继续到数小时以上。但是他立刻将霞君的影子丢开了。他将妻拉到对面的沙发上和自己并排坐下。妻奇怪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话。这时候倒使他有些窘了。
“说些什么话好呢?”他的脑中只重复地想着这句话。真的,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他想说:“我爱你!”立刻又觉得这话太突如其来,会使妻诧异的。于是想还是说些普通的有意义的话吧!“今天天气很好啊!”这句话似乎很适宜用来做开场白的,不过太无意义了。天气很好,这妻也知道的,又何必说呢!“你瘦了!”这原是实在的话,不过妻也不是这几天才瘦的。“你近来太辛苦了,还是休养休养吧!”用这样的话来表示爱护妻的心情是最适宜了,并且也不会使妻有突兀的感觉。然而,叫她休养休养,一切不要管,事实上行吗?家务怎样处置呢?孩子谁照顾呢?虽然有一个李妈,除了烧饭、洗衣服之外,还能帮她做些什么呢?经济这样困难。哪一样不要她亲自操作,怎样休养呢?说出这样的话,即使不惹妻生气,也一定会惹她嘲笑的。那末,究竟说些什么呢?真的,究竟说些什么呢!
“我看你今天像发什么疯,闹着要谈话,拉了人家来,又怔着不说一句话,究竟玩的什么花巧?有正经话就快些说,别人还有事,可没有这些功夫陪你!”
他不料在自己还没有想出适当的话之前,妻早已不耐烦了。这时候他倒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忙些什么?就不能陪我谈谈吗?”
“有什么话可谈呢?”
“没有话可谈?莎!你不记得从前我们整天地谈话还嫌不够吗?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从前是从前啊!”
“可是,莎!我还像从前一样地爱你哩!”
他遏制不住他的热情,将并坐的妻搂到怀中来。
“你做什么啊?”妻想从他的怀抱里挣扎起来。
他紧紧地抱着妻,低下头去吻她的褪了红的嘴唇。妻敌不过他的腕力,就很柔顺地倚在他的怀里任他吻着。意外地他发现妻并没有像从前那种娇羞的表示或热烈的反应,充满她的面部的只是冷酷和嫌恶的表情。这种发现,仿佛是一桶冷水浇熄了他的热情,觉得没有意思,就将灼热的嘴唇离开她的唇,正预备放她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听见在床上的小女儿的哭声,逃似的从他怀中跳了起来,跑去抱女儿了。
他的怀里是空虚,但他的心里更空虚。他不再和妻说什么,只静看着她坐在床沿上喂小女儿的乳。
“可怕的时间啊!妻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茫然地凝视着妻,心里想。
妻的确是变了:乱蓬蓬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耳边;苍白的瘦削的脸,再也找不出当年的红润;褪了红艳的唇只剩下一些灰白的颜色;本来很灵活的眼睛也只发出一些呆滞的光。
她的美丽的容貌,爱娇的举动,天真的微笑,犀利的谈锋都随着时间飞逝了。现在在他面前的只一个平凡的妇人,一个不能再使他爱的平凡的妇人了。
沉闷的空气,重重地压迫他,使他感到无聊。妻的声音打破了岑寂。
“你的薪水几时可以领到呢?房租已经来收过几次了,米也剩得不多了;李妈这月份的工钱也还没有付;下星期王家姨母生日,礼还没有买;要是领不到薪水,你也得想想法子呢!”
“……”他又有什么法子想呢?
“我看你外面的一些无谓的应酬也可以节省一点,家里的用度是无可再省了。孩子们的冬衣都不够哩,亏你做父亲的问也不问。……”
妻以下还说些什么?他简直没有听见。他实在不愿意想这些事,也不愿意听这些话。他这时正想着昨夜和霞君讨论着恋爱问题时所感到的兴趣。
想到霞君,他的心又热了起来。
“还是去找她谈谈吧!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
这样决定以后,他就离开了妻,出门去了。
捺了一下电铃,仆人出来开门。
“小姐在家么?”俊民问。
“小姐刚才和章先生出去看电影了。”仆人说罢就关上了门。
一股无名的嫉妒的火烧着他的心,使他愤怒,使他悲哀,使他感到绝望的痛苦了。
小章是那样年青,那样漂亮,学问既好,人又伶俐,况且又没有结过婚,倘使在爱的战场上和自己对垒,那胜败的形势是显然的。
这样想时,他觉得小章变做了他的敌人,他恨他,非常地恨他。
他本来不预备再爱霞君到更深的程度的,可是觉得有人从他的手中将她夺去,这不但是一件痛心的事,而且对于他是一种难忍的耻辱。这一种矛盾的心理,连他自己也难以分析的。
西北风呼呼地叫着,他感到冬的权威了。从霞君家里出来而感到冬天的气候的萧飒,这是第一次。他冲着风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他的心飘飘然,飘飘然找不到一个归宿。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公园门口,忽然想到这是和妻从前常来的地方,也是向妻第一次表示爱的地方,就走了进去。
风卷着沙土飞;落尽树叶的枯枝被风撼着,飒飒地响;青青的杨柳早已变了枯黄的颜色;那绿得像翡翠一样可爱的草地,也换上了黄蜡一样的外衣;一切的景物,都已改变了从前的样子,显示着冬的来临。
他走到池子边一带杨柳和桃树参杂的林中的一个茅亭里坐下,追忆着过去的情景:
那是一个柔媚的春夜,桃花开得像新娘一样艳丽,被清幽的月光照着,正像披上一层透明的银纱,在柔和的空气里吐出她的温热的香甜的呼吸。杨柳绿沉沉地,池水绿沉沉地,互相辉映着。妻靠在茅亭的栏干上,静静地向夜空凝望。温软的风像鹅毛扇一样轻轻地拂着人的脸,妻的柔软的短发也像柳丝一样地微微飘拂着;月光照着她红润的双颊,更添上一层光彩;黑而亮的眼珠,闪闪地发出不可逼视的神光。这时候,春,夜,桃花,杨柳,月,风,池水,红润的双颊,黑而亮的眼珠不可分析地混合成一片,是神秘的音乐,是微妙的诗句,在他的灵魂深处微微地起着波动,按着节奏。他受不住这美的陶醉,神的诱惑,在月光之下,用着颤抖的声音向妻倾吐了他一向秘密着不敢轻露的热爱。那时他是怎样地兴奋,妻又是怎样地感动。妻投到他的怀中来,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两人接了一个热烈而长久的吻。吻罢之后,他看见妻的眼中充满着热泪,在月光下闪耀着。
美丽的回忆像闪电似的在他的脑中一现,终于很快地消灭了。展开在他的眼前的,是冬,是惨淡的夕阳,是只剩了空枝的桃树,是枯的杨柳,是黄的草,是空的茅亭。刚才家中的一幕,在他的心上涌起,引起一种嫌恶的情绪。他想:
青春的美梦是随着春天过去了。恋爱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就像春天是一年中的一个季节一样。过去的时间是没有法子拉回来的,最宝贵的时间也就是最短促的时间;要想再现过去的梦,那就只有痛苦。自己现在只应当做一个忠实的丈夫,对妻担负起生活上的责任;做一个仁慈的父亲,对孩子们担负起教育上的义务;所追求的是整个的家庭的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了。过去的恋爱的梦也像过去的春天一样不能回来,现在是冬天了。
“现在是冬天了!现在是冬天了。”他嘴里喃喃地重复念着,离开空的茅亭,踏着枯黄的草地,在茫茫的暮色中走出园去。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4期,193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