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一个离怀远城不远的村庄上,正下着雨;整个的村庄沉入无底的黑暗里,一切的茅屋和矮小的瓦屋都早熄了灯,除了少数古旧的高大的房屋的窗子里透露出一点点黯淡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地闪烁着。
北风尖锐地呼啸着,寒冷锁住了整个的村庄,连最会叫的守夜狗也噤着不出声。天气是愈到晚上愈冷起来,几天来连绵不断的雨丝又变做了雪花,在黑暗的空中飘洒着。
不平坦的狭长的田塍的小路上尽成了泥浆,软软地可以陷下一尺多深去;两旁的塘里早因为几天不断的雨涨满了水,一个不小心就有跌到塘里去的危险;所以在这寒冷的下着雪的黑夜,田塍上是看不见一个来往的人影了。
黑暗、寒冷和寂静组成了死一样的氛围,而在这种氛围的底层却潜伏着多少不安定的心的动荡,预兆着不幸的事件的发生。
远远的田塍上有一点火光在黑暗中移动,渐渐地约略地辨得出一盏灯笼后面跟着一个人影,匆促地但又沉重地在泥泞中移动他的脚步,笨重的木屐声规律地打破整个的寂静。
人影愈走愈近了,灯笼渐渐地移向一所古旧的大屋子面前去,因为怕冷而蜷伏在门洞里的狗立刻汪汪地大叫起来。灯笼就在这门口停下,微弱的光照出这人的轮廓:一个二十几岁的年青的小伙子,破旧的老蓝布的绵袍被一条蓝布的束腰带高高地扎起,两只裤脚也一直卷到膝盖以上,露出两个肌肉健壮的溅满了泥浆的腿;褐色的脸被一顶破毡帽遮盖了一半,但能很显然地看出他的朴实的面貌上笼罩着一层惊慌的颜色。他放下灯笼,取下毡帽,将绵袍角撩起来擦额上的因走路太急而沁出的汗珠。他微微地有一点喘息,连自己也辨不清是因为走路太快还是因为恐惧的缘故。他匆忙地擦了一下汗,就击鼓似的捶着那家的大门,一种充满着恐怖的声调在这死一样的黑夜里激起了不安的动荡。
在这阴森的古旧的屋子里,黯淡的煤油灯底下,静蘅正安置好三个孩子的睡眠,伴陪着她的六十岁的老婆婆围着一盆炭火坐着,一种不安的心理同时支配了这两个人,使她们愁苦地无言相对。
“这两天消息很不好哩!城里很吃紧,老百姓都没有办法地抛弃了家从飞机炸弹底下逃出来,但逃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了家,又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听说我们村上也走了不少人。东头的汪家不是搬走了吗?西边的杜家也想走,昨天杜家的太太还好意地劝我们走哩。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这一家老小?我们生在这地方,长在这地方,这地方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田地、房子、粮食都在这里,我们走出去又怎么生活呢?又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家乡呢?唉!日本鬼子也不知道是我们几世的冤仇,害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啊!”静蘅用火钳拨了拨炭火,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感慨地说。
“可不是,谁舍得丢了家呢?创家立业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们年青人不会知道,你的太公和公公是吃了多少辛苦才创起这份家来。我们又怎么能抛了家?抛了家又到什么地方去?吃什么,用什么呢?再说,尽是逃也不是办法啊!日本鬼子到什么地方,难道我们就拿我们的家乡,我们祖先的基业,我们的财产都送给他们吗?我们能甘心吗?”老婆婆也发牢骚了。
“可是不逃也没有办法啊!日本的飞机大炮天天拼命地轰炸,一死就是几百几千的,要是日本鬼子进了城,那更不得了,放火,杀人,奸淫,掳掠,哪一样不做?不过我们总是不能逃的,你老人家上了年纪,哪里吃得起那种辛苦;还有三个孩子,哪里拖得起?况且渊如又不在家。……渊如立志去打日本鬼子,哪知道日本鬼子又打到我们家乡来了。近来战事剧烈,前方的牺牲很重,也不知道他究竟怎样了?”提起渊如,静蘅的坚毅的眼光立刻变成了蒙眬的辽远的凝视,一层透明的液体盖上了她的沉思的眸子,末了两句话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了。
“唉!我六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又跑到战场上去了,今生也不知有没有再见的日子呢。现在这个家也不知道能保得几天?我已经六十岁,死了也算了,可是你们年青人怎样办?更可怜的是三个孩子!日本鬼子真害得人苦!也不怪渊如要去打仗,我们中国人也不能尽让他欺侮,总要报仇雪恨,也出出这口怨气啊!”老婆婆一面流着泪,一面又悲伤又愤慨地说。
“只希望日本鬼子不要到乡下来吧!”静蘅无可如何地说出了这一句话,算是安慰她的婆婆和自己。
“唉!”
“唉!”
接着叹息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一阵急鼓似的捶门的声音打破了这屋子里的不安的沉默,静蘅诧异着这黑夜的来客,立刻唤醒正在打盹的女工去开门。
“姑太太!少奶奶!现在的情形很不好,我们二少爷从城里回来,说城里的军队已在往后退,日本兵马上就会进城,四乡也保不了,大家要赶快走,先离开这地方再说。老爷叫我来通知姑太太一声,赶快走吧!得便告诉左右邻舍一声。我马上就得回去。”直冲进来的年青的长工非常急促地说了以上的话,就忙乱地头也不回一直跑出去了。
“怎么好?”
这个突然的不幸的消息使她们婆媳两个不知所措了。呆了一刻,静蘅恢复了她的神智,立刻叫道:
“快叫醒孩子们!你老人家多穿点衣服!我们赶快走!”一面说一面就跑进对面的自己的房间里去叫醒孩子们。又吩咐女工叫醒男工们,四面去通知一切的邻居们,但有的邻居已经先知道了这消息,男子们也跑来向她们报信了。
这屋子里立刻显出忙乱的情形,同时,整个的村庄也异常紧张起来。家家户户捆衣打被,携老扶幼地准备出走了。
在这极度的紧张和忙乱之下,第二次不幸的消息又在从城里逃出来的裕大米行的伙计口中传播开来:
“日本兵进城了!他妈的真不是人养的!见了房子就烧,见了人就杀,见了女人就强奸,奸过了又拿来很惨地弄死,有的割掉了两个奶子,有的一把刺刀插在下身,满街都是流着血的赤身露体的女尸;小孩子用刺刀尖挑起来在空中转着玩。简直比地狱还惨哩!我的天!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们的老板同小老板被枪打死,老板娘和大姑娘一丝不挂的死在血泊里。算留得我这条命从谷仓里溜出来,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冒了险逃出城来。日本鬼子也快来了,大家快走吧!”
同时,城里的机关枪声已经是很清晰地听到,照亮半边天的火光也远远地望到了。于是整个村庄上的男女老小,慌张地排着零乱的队伍出发了。
很狭的田塍上哪里容得下这样多的人,大家拥挤着,倾轧着,推推拉拉一步一跛地在泥泞中走着,泥土松软地往下陷,足胫都没在泥里,泥浆一直溅到膝盖以上。每人一步重一步地在泥浆里拖着走,心里的着急和脚步的迟缓恰成了反比例。上面又不停地下着雪,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衣服,并打湿了女人们的眼睛。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地痛,小孩子们哭了,母亲们也跟着哭,老人们呻吟地叫着苦,男子们暴燥地骂着妻子和儿女。一时各种凄惨的声音错综地交织着这夜的空间。
静蘅背上背着四岁的女孩家凤,怀里抱着六岁的男孩家麟,右手臂扶着老婆婆,手里还搀着十岁的男孩家麒。她鼓足了力量努力地跟着一群难民在泥泞的田塍上向前走,背上的负担在一刻刻地加重,左手臂发麻,脚步也愈来愈沉重了。她也和一般难民一样渴望着能早一点走上大路,那就比较好走一点。但是恰恰和希望相反,几个胆大的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追上了他们的队伍,告诉他们日本军队已向四乡搜索,现在离开他们只有两里路,并且在向这村庄上来了;不过幸而日本军队走的是大路,他们还可以赶快地由小路四散地逃出去。
这消息一传播的时候,立刻一片哭喊声弥漫了整个的村庄,大家拼命地向前面奔跑,于是不顾别人地乱推乱撞起来。在这种情形之下,许多的老人和孩子是被挤下两旁的塘里去了。没有人救,也没有人有功夫来悲悼。有些孩子们哭着吵走不动了,有些孩子们一步一瞌睡地不能走了,父母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忍痛地将孩子们就往塘里扔,头也不能回地被推挤着再向前走去。静蘅的老婆婆也在这时候被挤下水去了。静蘅停了步狂喊着救命,但是并没有人来睬她,并且她身不由主地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走,一下就离开老婆婆掉下去的水塘很远了。她想退回去,但是后面的人像海潮一样涌上来,而她只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无法逆溯着潮流往回去。她只有悲泣着。但这时候三个孩子却都停止了哭,家凤在背上睡着了,家麟乖乖地躲在她怀里,低低地叫着妈妈,小嘴里还喃喃地说着“麟麟乖,不哭了!”家麒却用了恐惧的乞怜的声调对她说:“妈妈!我走得动,我不哭,也不打瞌睡,我走得快!不要扔我到塘里去啊!”一阵酸楚的感觉从心底一直冒到鼻尖,她的眼泪像雨一样地落下来,右手将家麒握得更紧了。
哭喊的声音一直在夜空里颤抖着,于是一个提议在高声叙述之下被听到了,就是说为了避免日本军队追踪的目标起见,大家应当赶快静默地四散地由各条小路逃出这地界。这提议立刻为全体所通过,大家停止了哭喊,四散地各寻小路逃出去。
静蘅带着三个孩子和几个同伴由一条小路上逃出村庄来,但又和几个同伴失散了。她的手臂已经完全麻痹,脚底上起了多少水泡,泡又破了。像许多针在戳着一样痛;腿是又酸又硬,再也抬不起了;背好像折断了一样地酸痛,简直使她一刻都不能忍受。她摸到一个草场上,解下背上的家凤,像临危的病人得了救一样的舒畅,又从怀抱里放下家麟,只想到以后可以不用一直抱,也可以搀着他走走的快意,似乎手臂就感到轻松起来。她将三个孩子安排坐下,自己困乏地向地下一躺,死一样劳疲立刻抓住她的全身,使她不能动弹了。尽着孩子们这样那样地问,她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
隔了半点钟的光景,她勉强支配着立起了身,一切身体上的痛苦又使她发愁了。当她的眼光从家麒身上落到家凤的身上时,她的背立刻又感到不可忍受的酸痛。看着三个孩子,想着辽远的前途,事实上的困难是很明白地摆在她的面前。她抚摸着背上的伤痛,想到那些被扔在水塘里的孩子的影子,一个残忍的思想像电一样掠过她的心,立刻她的心像被毒虫刺了一下,打一个寒噤,浑身颤抖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不由地将双手掩脸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三个孩子听到她的叫喊,立刻一起跑到母亲面前来了。她忏悔地抱起家凤,吻着她的红红的面颊,眼泪流满了她的小脸。但是当她再度负起她到背上的时候,她背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折断了似的,再也负不起这份重量了。她将家凤紧紧地搂在怀里痛苦地哭出声来。在一霎的时间,她将这女孩子的一切可爱之点以及三年来对她的辛苦和抚爱都想到了。
“让我们死也死在一起吧!”她无助地哭喊着,将家凤抱得更紧了。
但是立刻怀远城里的火光和枪声又在她的回忆里明朗起来,她想到裕大米行的老板娘和她的女儿的裸体的惨状,想到满街流着血的赤裸的女尸,想到在敌人刺刀尖上旋转着的孩子的尸体,在冬夜旷野的雨雪里,她剧烈地战抖起来。
黑暗笼罩着大地,笼罩着她的心,在这茫茫无边际的荒野里,她无法寻找她的出路了。但是她很明白地知道在这地方是不能有久的停留的,日本兵或许已到了她的村庄,而这地方是离她的村庄太近了。只有赶快离开这地方才有生路。
孩子们在黑暗和寒冷中紧紧地偎依着母亲坐着。
“妈妈!我肚子饿了,赶快去买点东西吃吧!”家麟恳求地说。
“妈妈!我们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追来了哩!”家麒带着懂事的神气偏着头问。
“妈妈!我也要吃东西,吃糖。”家凤抢着说了。
静蘅坚决地搀了孩子们站起来,预备再走,但是她的腿已经沉重到不能举步,她的背痛得直不起来,她用她的麻痹的双臂勉强将家凤举起放到背上,她的背立刻像被这份负担压折了一样,腿也跟着一软,站不住,立刻和家凤一起滚在地下了。家凤哭起来,她的心只是往下沉,沉到无底的黑暗的深渊;她的头发昏,她的眼睛发眩,在她的眼前勾出一片火和血交织成的可怕的红光,她立刻又被一种恐怖的情绪攫住了。
她费力地重新站起来,看看三个孩子,一种绝望的痛苦不断地蹂躏着她的心,毒蛇一样的思想又跟着恐怖的阴影紧紧地缠住她了。她将自己和家麒家麟放在一边,家凤一个人放在一边,在她的思想的天平上衡量着,显然的轻重使她痛苦地下了最后的决心。
雪已经停止,东方渐渐地泛出灰白色,夜的寒气也减少起来。她望望天色,知道时间已不容许她再踌躇了。她轻轻地拍着家凤的小肩膀说:
“乖孩子!你在这里坐一会,妈妈带哥哥去买糖回来给你吃!”
她觉得她是第一次对孩子说谎,但也就是最末次的说谎了。她感到自己的残忍。她坚强地压制着她的情感,但她的眼泪终于涌出来。
“妈妈!我要吃糖!妈妈去买,就回来啊!”家凤的小脸上浮起一个快乐的笑。
她看着家凤无邪的笑容,听着她天真的答话,她更觉得孩子的可怜和可爱,恨不得立刻将她搂在怀里抚爱一回,但是被一种更大的力量牵制着,她没有这样做。她只带着一种比死更深切的痛苦搀着两个男孩向着微光中的前途走去。
路渐渐地远了,天也渐渐地亮起来。失去了孩子的痛苦也在她的心里每分钟地加深着。她从丢掉孩子的前一刻一直回溯到她起初怀着孩子时的情形,她想起关于孩子的一切,她咒诅着用自己的手将自己的孩子毁了,但是她明白这强执着她的手使她丢掉孩子的是另外一只可怕的恶魔的铁掌。就是这同一的铁掌,又将她的慈爱的婆婆悲惨地杀死了。她又想起她的十年的恩爱的丈夫,去和这恶魔奋斗,不知道也被这可怕的铁掌攫去没有?她是更觉得战栗了。她可想起他们的亲切的村庄,幸福的家庭,安适的生活和一些快乐的日子,这一切都给这可怕的恶魔的铁掌打成粉碎了。快乐的回忆更加深她现在的痛苦,她感到一切都毁了,剩下的只有悲哀。但是这无边底的悲哀渐渐地凝成了坚强的一点,铁一样的仇恨。
孩子们不停地问起妹妹、祖母、爸爸的事,她不惮烦地详细讲给他们听,将铁一样仇恨的种子播植到他们的小小的心里去。
远远地又来了一群人,等到走近的时候,她立刻认出是自己村庄上的邻居们。他们也看见了她,立刻欢呼起来。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啊!”她问他们。
“我们的家乡给日本鬼子毁了,我们的产业丢了,我们的父母儿女都死了,我们自己也没有地方存身了,我们要报仇,要干日本鬼子!我们这一群中年青力壮的去做游击队,上前线,老弱一点的做后方工作;我们要报仇,我们要和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我们要打回家乡去!我们现在正预备向前面的军队里报名去。”几个人抢着回答。
铁一样的仇恨更坚强地在她的心里凝结着,并且感到了和这一群彼此之间的吸引力。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颤抖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心在不可压制地跳跃了。
这一群起初稍微带一点惊诧的眼光望着她,但立刻就变为了解的微笑了。
“好!大家去!”他们替她抱起两个孩子。
天已经大亮,东方的红霞拥出了一轮光明的旭日;她兴奋地跟着他们这一群在大路上向着阳光前进。孩子们看见了早上的太阳和同行的伴侣,也都高兴起来。家麒用不正确的音调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家麟用更不正确的声音和着;太阳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闪出一个光明的微笑。
“我们将有一个胜利的明天!”她这样地相信着。
金黄的太阳光照着这一群不停地向前走去。
(原载《时事新报》1938年6月26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