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没有火炉,那冬天将要是怎样一个寂寞的、冰冷的季节呵!
冬天的火炉是和三月的繁花、九月的晴空同样地使人怀念的。
当西北风起来的时候,你知道将来到的冰与雪的冬天,你的心上会感到它的重量和阴影,而发生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然而,不要紧,炉火是重滞的气压下的活跃的火花,阴暗的云雾里的明亮的星光,它带给你一种温馨的喜悦,使你忘记将来到的是冰与雪的冬天;它会亲切地伴着你一同度过这悠长的、阴暗的冬季,而不使你感到寂寞和寒冷。
在空廓的、阴森的空气里生起一炉旺旺的火,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安慰呵?
外面刮着风,飘着雪;小小的屋子,静静的深夜,熄了灯,在黑暗中对着一炉子通红的煤,上面跳动着纯青色的火苗,这该是多奇丽的景象,多神秘的境界;你对着这熊熊的火光,决不会再想起一些烦扰的俗事,你所能想到的只是一些荒唐的幻想、美丽的传说、温柔的回忆、迷离的美梦而已。
多少美丽的故事是在火炉旁边传述的,多少离奇的想像是在火炉旁边蕴酿的,多少伟大的诗歌是在火炉旁边产生的,多少亲昵的情话是留向火炉旁边诉说的,多少甜蜜的盟誓是在火炉旁边订下的;对着炉火深思,时时会迸出情感的火星,闪出哲理的光辉;围着炉子谈心,往往会在友情上引起更深切的了解,在家庭间增加更亲密的感情。一个流浪的旅客在寒冷的夜晚跑进一个有火炉的人家借宿,加入主人一家人的围炉谈话,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温暖的记忆。
放纵你的想像吧!在从前,阴森森的古堡中,大壁炉里烧旺了通红的煤块,熊熊的火光照着美丽的少女的苍白的脸,在沉思着古代的恋情,快乐的或是悲哀的。黑魆魆的森林里架起几堆木柴,生一个旺旺的火,一群年青的猎人在上面烤着他们获得的兽肉吃。你也会想到古怪的术士或是神秘的巫师在火炉边玩弄他的魔杖,一群魔鬼在火光中跳舞。或是忧郁的女尼静静地跪在火炉前做她的晚祷,从火光中看见了宗教的圣洁的光辉,又随着火光消逝她的青春。你想着,想着,会有更多的神奇的图画展开在你的眼前。
单是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已是够幸福的,围着火炉谈天更是一件快乐的事,或是在火光前读书也是使你感到舒适的:一张沙发,一杯茶,有点疲倦的时候,就放下书在火光的温暖的抚摩中朦胧地休息一会,你还会感到什么不满足呢?
我不欢喜冬天,但欢喜冬天的火炉;十年来的飘泊生活,使我没有围炉的闲暇和兴致,因此,想像中的熊熊的火光更强调地给了我极大的渴望和怀念。今年的冬天算是有了一间小小的屋子,装了一个小小的火炉,虽然每次买煤的时候使我发愁,但是一看见通红的火光在炉子里熊熊地烧旺起来的时候,终于使我忘记一切地高兴了。我整天地不是和家人朋友们围着炉子谈心,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火炉旁边看看书,或是对着火光沉浸到辽远的凝思里。每当我深夜独自对着炉火沉吟的时候,我总是不由地想起刘廷芳君的诗句 [1]:
倘若我回到
梨花压墙的旧屋,
在雪风怒号之夜。
壁炉中再添满了红煤,
熄了灯——像当年
在殷红的火光前,
抱着双膝静候你,
这一次——
他可能让你归来?
……
于是一种凄艳的情调又随着火光荡漾了。
有了火炉,尽管冬天是冰冷的,而冬天的一切都变成温暖的了。为了有火炉,冬天是应当像有花的春天、有月亮的秋夜一样地被赞美的。
冬天的火炉是和三月的繁花、九月的晴空同样地使人怀念的。
倘使没有火炉,那冬天将要是怎样一个寂寞的、冰冷的季节呵!
(原载《中央日报》1937年1月14日第3张第4版)
[1]即刘廷芳《五周年》,刊于诗集《她的生命》,生活书店1934年初版,此处所引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