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分人,认为战争是有益于人类的进步底。照这一部分人的看法,人非到真正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充分施展出来他的本有底才力。一个人在性命交关底最危急底时候,可以作出他于平时所不能作底事情。例如一个人的房子失了火,他往外搬东西的时候,他可以搬动他于平时所搬不动底东西。一个有追兵在后底人,可以跳过他于平时所不能跳过底宽沟。这些情形,是常有底。普通人或说这些情形是“若有神助”。其实这并不是神助,这还是自助。这是人的本有底能力的表现。“天然”似乎是叫人常留一点能力,在平时不用,以备于危急时的不时之需。所以非把人放在最危急底情形中,不能叫他把他的本有底才能,完全施展出来。
以上所举,虽都是人的体力方面底例。但在人的智力方面,亦是如此。所以我们常说“人急智生”。战争的好处就是:把人放在性命交关底情形下,让他施展他的才能。所以战争可以促进各种的发明及进步。这一部分人可以举许多在战时科学方面底发明为例,以证明他们的主张。
照这一部分人的看法,从另一方面说,亦可见战争有促进人类进步的功用。自清末以来,我们即常听说:“天演公例,优胜劣败”、“天演淘汰”、“适者生存”等等。照这一部分人的看法,所谓劣等底人,是人类的累赘,人类的耻辱。这些人是不应该听其存在底。他们应该腾出地位与优等底人。但谁是优等底人,谁是劣等底人呢?战争是一个最公平底评判者,战争是人与人的智力体力的决赛。谁能得胜,谁就是优者。谁失败谁就是劣者。战争能使优者得充分发展的机会。至于劣者的被牺牲,那是应该底而且是“活该底”。
另外有一部分人,持与此相反底见解。照这一部分人的看法,在战时诚然有些科学的发明,但在平时,科学的发明是更多底。人在危急底时候,诚然可以作些他于平时所不能作底事。但人于平时能作而战时不能作底事,实则是更多。战争的主要性质是破坏。建设破坏力,固然亦是建设。但建设破坏力的建设,其性质还是破坏,其效果亦是破坏。在往日,战争的直接影响之所及,是部分底,所以于一次战争后,社会之未直接受战争影响底部分,还可以利用战时科学的发明,以作别底事情。但在现在底战争中,整个底世界,都要受直接破坏。如有一次大战,其结果恐怕是胜者败者,同归于尽。虽有战时科学的发明,亦无所用之了。
况且在战争中,牺牲者都是双方最优秀底分子。古今中外,无不如此。在现在战争中,军队完全机械化,尤非智力体力都特优底人,不能作战。既作战必牺牲。所以经过一次大战争,胜者败者的优秀分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些劣等分子,在那里支撑门面。前天报上说:阿尔伯尼亚王逃到希腊以后,发表了一个宣言说:欧洲有两个疯子,一个是希特勒,一个是墨索里尼。有两个呆子,一个是张伯伦,一个是达拉第。两个疯子横冲直撞;两个呆子熟视无睹。所以世界的和平,就不能保持了。两个疯子为什么疯呢?有人说:他们两个都参加过上次大战,而且都受过伤。大概因为这种关系,所以他们的神经,都有点不大健全。英国法国为什么让两位呆子执政呢?有人说:经过上次大战,英法的不呆底人都死完了。只剩些呆子,所以也只好让呆子执政了。这些话虽是有意挖苦,但战争中优秀底人死得多,不优秀底人死得少,则系事实。所以说战争能使不优秀底人为优秀的人腾地位,实是与事实相反底话。
或可说:就一个民族的内部说,虽有如此底情形。把民族作为整个看,则不是如此。例如两个民族打仗,胜者败者,谁都只剩下些呆子,但照“优胜劣败”的“天演公例”说,胜者的呆子优于败者的呆子,败者为胜者腾地位,仍是劣者为优者腾地位也。但《天演论》中所谓优者劣者,只是就适不适说,并不是就进步不进步说。希腊被人灭了,就普通所谓进步底标准说,灭希腊者显然没有希腊进步。罗马被人灭了,但灭罗马者显然没有罗马进步。灭希腊灭罗马的两件事情,显然只使欧洲退步,不使欧洲进步。
不过无论战争是件好底东西或坏底东西,事实上没有国家或民族为战争而战争。战争是一种事实,为人事在某种情形下所必有者。即如刮风是一种事实,为天气在某种情形下所必有者。在某种气象底情形下,必刮风,在某种人事底情形下,必有战争。你咒骂他是枉然,你赞美他也是白费。
但事实上却亦有人喜欢战争。其理由是我们现在所打算说底。战争可以把人生中底变化集中缩短,使人可以一目了然。成败、得失、离合、悲欢、死生,都是人生里面底重要节目。不过在平时底人生中,这些节目,都散漫不紧凑,所以他们意义不很明显,他所与人刺激,不很强烈。例如人作一件事情,其结果是或成或败,或得或失。成或得则作此事者喜,败或失则作此事者悲。不过这一件事,从开始到结束,中间可以拉得很长。拉长则可使人等得不耐烦,其成败得失的意义,即不十分地明显。而作此事者的悲欢,亦不能十分地剧烈。但在战事中,一件事从开始到结束,可以很短。例如现在底空战,短可以至几分钟,最长亦不过几十分钟。在这短时期中,成败得失,立刻决定。我们看见我们的飞机胜了,眼看敌机落下来,那一种欢欣真是于平时所不能有底。因为成败得失的意义,在这些情形中算是深使人感觉到了。
没有人是不死底。也没有人能在他死以前把他所经手底事情都办清楚。先死底人没办完底事,后死底人接着办,这本是人生中照例底事。不过在平常底时候,这种事大概都不是突然而至,而且大概不常有许多这种事同时发生。但在战时这种事可以突然而至,且常有许多这种事同时发生。所以这种事可以予人以更深底印象,且使人可更深切地了解其意义。
有些人喜欢打牌。在一方面,打牌可以说是战争的标本模型。仗是“打”的,牌也是“打”底。有人说打麻将是“竹战”,可见他与战有相同底地方。打牌也可以将人生中变化缩短集中,使人可以得到很强烈底刺激。我们常见打牌底人,如赢了一个大牌,他那种得意忘形底样子,大概在往时“大魁天下”,也不过如此。他这一牌是怎样赢底,他可以逢人乐道,终身不忘。这可见赢这个大牌对于他底刺激是如何地强烈,而他于赢牌时底情感,是如何地剧烈了。
我们并不提倡打牌,更不提倡战争,不过我们可于此说明或部分地说明,为什么有些人喜欢打牌,为什么有些人喜欢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