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战事,打了两年。日本现在是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只得采取所谓以战养战的策略,打算先清理我们的游击区域,以便榨取资源,独占商业,多刮些钱,供作军费。他要清理游击区域,一方面固然要“扫荡”我们的游击队,一方面也要“排除”英美等国的势力。因为在现在底情形下,日本在游击区域所能榨取的资源,本来有限。在战争中,商业亦不会十分繁荣。本来不多底油水,若再容许英美等国分一杯羹,则日本所得底将更属有限,若何能达到他的“以战养战”的目的?所以他不能等到战事终结,而现在即开始排除英美等国在远东底势力。他“擒贼先擒王”,先抓住英国下手。

他封锁天津英租界,侮辱英国的侨民,迫英国与他成立初步协定。这个协定,载在一个备忘里,全文是:

“英国政府完全承认正在大规模战争状态下之中国之实际局势。在此种局势继续存在之时,英国知悉在华日军为保全其自身之安全,与维持其占领区内公安之目的计,应有特殊之需求。同时知悉凡有阻止日军或利于日军敌人之行为与因素,日军均不得不予以制止或消灭之。凡有妨害日军达到上述目的之行动,英政府均无意加以赞助。英国政府将趁此时机,对在华之英当局及英侨说明此点,令其勿采取此项行动与措置,以证实英国在此方面所取之政策”。

这个协定照文字看,是非常底宽泛含混。据中央社七月二十六日伦敦专电,《曼彻斯特导报》评论称:最明显之事实,即不明白此协定之真意何在。其措辞不清楚之程度,足使其无足重视。《前锋报》称:“英日协定之方案内容,充分表示思想之混乱,既不能把握实际,又缺乏责任心。”就这个协定的文字说,确是如此。例如这个协定所说底原则,是专适用于日本占领区呢?或是适用于中国全国?协定刚一签字,英日两国的解释就不同。日本宣传,这原则适用于全中国,这个协定是“东方底明兴”协定。英国则说,他的远东政策并未改变。

我们平常写文章、说话,都以正确清楚为贵。这是因为在平常情形下,我们写文章、说话,都以表示我们的意思为主。既要表示意思,当然需要正确清楚,令人不至于有误解。但是有些时候,我们写文章、说话,也许不是以表示意思为主,而是以隐藏意思为主。若果如此,则这些文章,这些话,不但不以正确清楚为贵,而且反以含蓄混乱为贵了。李商隐的无题诗,故意说得迷离惝恍,叫读者不知其真意何在,正是一例。照这个方面说,这次英日协定的文字,正可说是一篇成功底文章。你不能说他不好,因为他措辞不清楚,以致人不明白其真意何在。实在这正是他的好处,因为写这协定底人,正希望不表示他的真意。你不能说不好,因为他表示思想的混乱,既不能把握实际,又缺乏责任心。实在这正是他的好处,因为写这协定底人,本不想用这协定,把握实际,表示责任心。

这个协定,在英国方面,可以只是一个挡箭牌。在无可奈何底时候,拿来堵挡一阵。因此他把文字写得非常宽泛含混,预备将来有伸缩的余地。美国宣告废止美日商约,撑住英国的腰,英国的态度,眼看逐渐强硬起来。而这个协定,将来或真可以成为“无足重视”底废纸。

逻辑的规律,规定,在一个正确底三段论法推论里,若果大前题是真,又若果小前题是真,断案必定是真。用这个规律在辩论里,那即是说:你若承认了大前提,又承认了小前提,你必需承认断案。你若承认了凡人皆有死,而又承认了孔子是人,你必须承认孔子有死。但你若只承认凡人皆有死,而不承认孔子是人,你还是不必承认孔子有死。你可以说,虽凡人皆有死,但孔子不是人,孔子是神,所以他不是有死底。这虽与事实不合,但逻辑是不管这些底。

现在英国在东京底辩论,正玩这套把戏。英国知悉在华日军为保全其自身之安全与维持其占领区内公安之目的计,应有特殊之需求。这是一个大前提。什么是这些需求呢?这就到了小前提上了。英国“知悉凡有阻止日军或利于日军敌人之行为与因素,日军均不得不予制止或消灭之”,这是大前提。什么是这些行为与因素呢?这就到小前提上了。现在底英日东京谈判,正在这些小前提上丢圈子。日本说:法币在租界流通是利于日军敌人的因素,制止法币在租界流通是日军的特殊需求。外国银行存放中国的白银,是利于日军敌人的行为,交出这些白银是日军的特殊需求。英国说:是呀,若果真是如此,照咱们的协定的文字及精神,我们当然照办。但照我们看,这些都是经济方面底事,与维持公安没有关系,并不是日军的维持公安而应有底特殊需求。日本说:无论如何,这总是有利于日军敌人的行为与因素呀。照咱们的协定的文字及精神,你应该“无意加以赞助呀”。英国说:法币在租界流通,外国银行存放中国政府的白银,也许是与中国政府有利,但是也与我们外商有利呀。你不能认为我们外商也是你的敌人呀。如是辩论下去,可以没有止境。中央社东京八月二日路透电说:“在日本各报纷纷谴责英国,谓其对法币及存银问题,不应采取不合理固执之态度,而违反克莱琪大使与有田外相初次协定之精神。”这是日本各报错了。这个协定本来是没有精神底。他的文字的含混,正是要掩盖他的精神的贫乏。

我们不敢说英国绝不会对日屈服。也不敢说他一定要对日本强硬。这是随着国际局势变底。我们所可说底是,英国在相当时期,在东京可以继续玩逻辑底把戏。他对于日军的“特殊之需求”,可以多承认亦可以少承认,并不受那个初步协定的文字的拘束。若果国际时局许可,他可以完全不承认任何日军的特殊需求。他可以向日本说,照咱们的协定的文字及精神,我们要承认日军的特殊需求,与日军敌人有利底行为与因素,我们无意加以赞助,这是不成问题底。我们英国绅士,与希特勒、墨索里尼不同,说话是当话底,但是,抱歉得很,我们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是这些需求,什么是这些行为与因素。凡是你们所认为是这些需求,这些行为与因素者,我们都觉得不是,抱歉得很。现在只可等到我们发现这些需求,这些行为与因素的时候,咱们再谈吧。英日谈判的协定,如是成了柏拉图的天国中底空理,与实际脱了关系。但是如果国际局势与英不利,英国亦可步步退让,以至退出远东。他如果那样办,但还是向日本说:你看,我们英国的绅士,果然与希特勒、墨索里尼不同,说话是当话底。这就是他们的协定的文字的含混的妙处。

最近中央社伦敦八月二日哈瓦斯电:关于英政府再度抗议华北反英运动事,此间官方顷宣称:依照英日两国初步协定,日本应允在中国沦陷区内负责维持秩序,英日两国关于天津事件之谈判,即在此种条件之下开始进行。兹既发生反英运动,且见其无法维持秩序,然则日政府能否保证公共安宁,或英日两国谈判得在顺利环境中从容发展,实已成为问题矣云。

照日本的说法,初步协定规定“英国知悉,在华日军,为保全其自身之安全与维持其占领区的公安之目的计,应有特殊之需求”,英国必使日本得到这些需求,然后可以维持公安。英国说:照协定规定日本必需证明其维持公安的能力,然后才可提出需求。这又是他们的初步协定文字的含混的妙处。

英法苏三国协定所以久不能成立,大概也是由于苏联怕英国也来这一套逻辑底把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