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是勒吗”三字,引起了本省人与外省人的问题,在报纸上曾起了很激烈底笔战。这可见在本省人与外省人中间,是很有误解。这些误解是不应该有底。尤其是在这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候,这些误解更是不应该有底。这是我们都知道底。但是我们若不能指出这些误解之所以为误,则这些误解恐怕还是不能涣然冰释,则只说不应该有这些误解,恐怕还是不能有很大底效力。
这些误解之所以为误,大约在于下列四点:(一)以偏概全;(二)过甚其辞;(三)不分时间;(四)不别共殊。譬如有一个外省人与本省人起了争执。这个外省人往往说,“云南人不讲理”。这个本省人也往往说,“外省人不讲理”。其实即使这个本省人真不讲理,这个外省人也不能以为凡云南人都不讲理。即使这个外省人真不讲理,这个本省人也不能以为凡外省人都不讲理。实际上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讲理底人,也都有不讲理底人。正确底说法是:凡讲理底人讲理,凡不讲理底人不讲理。本省人或外省人,与讲理或不讲理,并没有必然底关系。诸如此类底错误议论实在是多得很。例如我们常听说:外国人爱国,中国人不爱国,青年人爱国,老年人不爱国,其实中国固然有汪精卫,外国也有霍柴。青年中固不乏爱国之士,但老年中也有范筑先、吴佩孚。哪能一概而论!凡执偶然一例而一概而论者皆是所谓“以偏概全”。以偏概全是错误底。
一个人说别人的坏处,往往喜欢过甚其辞。其实是“纣之无道,不若是其甚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但这种惑是人所最容易有底。如果有些本省人有些坏处,外省人不但以为所有本省人都是如此,而且于见人述说之时,往往又过甚其辞。如果有些外省人有些坏处,本省人不但以为所有外省人都是如此,而且于述说之时,往往亦过甚其辞。联大文法学院,初设蒙自,当我们将去未去之时,谣言以为是烟瘴之区。其实我们去住了半年,及不得已而离去,许多人很觉得恋恋不舍。诸如此类底谣言,亦是本省人与外省人起误会的一个原因。
现在物价腾贵,常听见有人说:云南的物价真贵呀!一百斤米,在上海北平不过十几块钱,在云南要四五十块。说这一类话底人,没有想到,他所说的上海北平的物价,是战前的物价,不是现在底物价。上海北平现在底物价,也涨了许多许多了。他没有想到这两年半的抗战,是何等惊天动地底大事。在这样底大事之中,各地方的人的生活,都受了很大底影响。有这影响与没有这影响,是时间上的差异,不是地方上的差异。若就时间上说:则云南二年前的物价,比上海北平还要便宜得多。
以上所说三点,都是足以引起本省人与外省人的误解的原因。不过这三点都是比较容易看出底。其所引起误解,亦比较底不很普遍。其比较不容易看出而且更普遍地引起误解者,是下述之第四点:
我于《新事论》中写有《别共殊》《辨城乡》二篇。曾经看过此二篇文章的人,大概可明白我所谓“不别共殊”的意义。西洋是工业社会,中国是农业社会;但近一二十年来,中国的沿海底几个大都市,都已染上了工业社会底都市的色彩。这些大都市中底人,都已多少有了些工业社会中底人的习惯。而云南因在内地,尚大部保持农业社会的色彩,云南人亦大部尚保持农业社会中底人的习惯。我们现在所谓外省人者,实则是沿海大都市的人。他们到云南来,有些事情,不合乎他们的习惯,他们即以为这些事情,是云南所特有底。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云南所特有底,而是凡农业社会中所皆有底。而这些大都会中底人所有底习惯,亦不是中国北部、中部各处底人所都有底。若使河北、山东等处的农民,来到云南,他们一定觉得云南农民的生活,与他们的相同,而不觉得与他们的相异。
一个沿海大都市底人,来到云南,雇了一个乡下帮工底,叫他几点钟做什么事,他往往不按时做,以为做得早一点或晚一点没有什么关系。于是这个外省人即说:云南人不守时间。我们常听人说:中国人不守时间。有些人在工业社会过惯了,以为守时间是一种天经地义。其实守时间,只是工业社会底人的一种习惯。工业社会用机器,用机器底人必需守时间,因为机器的转动,是不等人底。工业社会行集体生产、集体生活,行集体生产、集体生活底人,必守时间,因为不然即不能有协同动作。一个工业社会,好比一付大机器。而钟表亦是其中底一个螺丝钉。钉虽小,但是没有了它,这付机器即不能开动。试想若没有钟表,火车如何开法?无线电如何打法?工厂的工人,又如何上工?一个社会,组织愈精密,其中底人愈须有协同动作,愈需有协同动作,即愈须守时间。五年前我在伦敦战事博物院,见其中陈列有上次大战中一军事长官命其部队进攻的命令。命令中命炮队于几点几分几秒又几分之几开炮,几点几分几秒又几分之几停止轰击,步队于几点几分几秒又几分之几进攻。时间要准确到一秒钟的几分之几。这就是因为炮队与步队须有密切底协同动作的缘故。
至于农业社会,则其中底人,既不用机器,亦不行集体生产集体生活,亦不要很多人协同动作。所以他们并不需准确底时间。一件事作得早一点晚一点,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北方农村中说时间常用“吃早起饭时”、“吃晌午饭时”或“喂牛时”等语。定时间的长短,常用“吸一袋烟的时候”、“吃一碗饭的时候”等语。照工业社会底人的看法,这些说法,真是不准确极了。但在农业社会中,这些时间标准,已经是足够用了。在农业社会中,你即使有很准确底钟表,也不过是可以表明你有钱而已,实际上是没有什么用处底。
上海等处来底人说云南人不守时间,或有些人说中国人不守时间,正确地说,应该说是农业社会的人不需要精确底时间。凡是农业社会的人,都是如此。苏联近年竭力地工业化,但是五年前我在苏联游历的时候,莫斯科的人,尚大部还没有精确时间的观念。我到旅行社问火车等开行时间,回答总是整数,如几点或几点半之类,但一查时间表,这回答总是不完全对。
又如有些铺子的人,对顾客架子很大,更有些铺子,尝终日不开门,使顾客大远跑去,而尝了闭门羹。上海等处来底人,看见这些情形,常觉奇怪说,这些铺子不是作生意吗?何以如此?正确底回答是:这些铺子,是作生意,但不是专作生意。作生意是他的家庭的副业。所以家中有别底事的时候,即将铺子关起。因其不专以此为生,所以待顾客亦不必小心奉迎。在商业还没有十分商业化的时候,做生意是这样底。这亦不仅云南是如此。以中国的商业与西洋的比起来,中国商业的广告推销方法,也差得多了。这也是中国的商业还没有十分商业化的缘故。
这样底例,若一直举下去,可以说不知有多少。但篇幅有限,也不能多举了。若因以上二例,读者可以得到这个“别共殊”的观点,则可知我们常听见大部分所谓云南若何若何者,实应该说是:农业社会如何如何。这些如何如何,无论哪个农业社会,都是如此底。
我希望此篇短文,能指出本文开始所说误解之所以为误,而使其涣然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