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的行为,倒行逆施,愈出愈奇。其何以要如此,有些人认为是不可解。但是在旧日底典籍中,对于这一类的行为,则颇有解释。孔子说:“鄙夫可与事君也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无所不至四字,初看似乎是太过,苏轼上神宗皇帝书,亦说:“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位,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朱子于孔子此言注云:“小则吮痈舐痔,大则弑父与君。”朱子注又引别人说:“士之品大概有三。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富贵者,则亦无所不至矣。志于富贵,即孔子所谓鄙夫也。”朱子对于“无所不至”底注文,初看亦似太过。但我们看历史上为求富贵而作这一类底事底人,实亦无代无之。从这方面看汪精卫的行为,是没有什么难以了解。

中国的先贤,都是对于人情世变,有深切了解底人。他们所传下来底道德教训,都是针对着人情世变底,汪精卫的行为,算是教我们对于人情世变,多有一点知识,因之我们对于先贤的道德教训,亦可多有一点了解。

本来求富贵、作“人上”(用傅孟真先生语)是每个人都有底欲望。这一类底欲望,先贤谓之“人心”。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所谓人心与所谓人欲不同。人心并不一定是恶,不过很有为恶之可能。所以是“危”。人心之发,若过一定底限度,则即是恶了。人心之发,过了一定底限度者,即是人欲。所以所谓人欲,一定是恶底。所谓饮食男女等欲望,都是如此。这些都是人心。在一定底限度内,发乎情,止乎礼,则并不恶。但若过了一定底限度,则即是人欲,而成为恶了。

人心并不是恶,不过很有为恶之可能。所以先贤防微杜渐。《易经》说:“履霜坚冰至。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汪精卫于前年离重庆时,未必就打算走现在他所走底一条路。陶希圣等说:汪于离重庆时,他的干部决定:战要全面战,和要全面和。汪到意大利暂住,俟机再回国。这大概是他们于那时候的主张。他那时候的主张,已经是出于“人心”。惟其是出于人心,而人心惟危,以后遂每况愈下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陶希圣说:汪等始也羞见中国人,继也畏见中国人,继也恶见中国人,继也恨中国人之不同于己者。这些阶段正表示一个渐字。先贤教人,无论修身治国,都要防微杜渐。“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一个人若作了一件小恶,他即有再作一件更大底恶的可能。若此逐渐推下去,自然无所不至了。

陶希圣说:汪精卫初接到日本的条件,他也很失望,很忧戚,很想就停止组府。这是他良知未泯处。但是后来别人一怂恿,他又打算组府了。打算组府就不得不签字于卖国条约上。我们可以猜想,怂恿他这样作底人,一定还要向他说出许多似是而非底道理。汪精卫一定也要拿这些道理来安慰他自己。这就是先贤所谓自欺。《中庸》说:“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本来大多数底事的是非曲直都是很明显底。“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知这是非曲直底是上所谓“道心”。所怕底是,道心刚一看出是非曲直,人欲即来牵制着他。人欲不但牵制着他,而且还要想出一些似是而非底理由,外以欺人,内以自欺。宋儒说:“初念是圣贤,转念是禽兽。”初念是道心所见,转念是人欲之萌。

汪精卫所发表底主和的似是而非底理由,外固以欺人,但是他自己大概也叫他自己相信这些理由是不错底。他所发表底那些理由,实在是不值一驳底。例如他说:“没有不和底战事,既然要和,不如早和。”天下是不是没有不和底战事,我们姑且不问。但是这三句中间有什么逻辑底关系?如果他这话可以说,我们亦可以说:天下没有不死底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但是汪精卫不敢如此想。因为他要一点似是而非底理由来,外以欺人,内以自欺。

汪精卫自命为有革命的精神。这大概与他的行为,亦不无影响。革命家是站在时代以前底人,所以他的行为,在相当时期内,是可以受社会的大部分人的攻击底。所以革命家必有举世非之而不悔,一往直前的勇气。一个人违背了大众的利益,其行为亦是受全体大众的攻击底。其行为与革命的行为,在性质上完全相反,但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一切,则有点相同。所以有些奔走革命底人,到后来没有得到什么本领,而只养成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习惯。他革命时不顾一切,勇于为善,到堕落时,也不顾一切,勇于为恶。我们可以猜想,汪精卫于此天下共弃的时候,他的党徒恐怕还要恭维他,说他真勇敢,真有革命的精神。我们说:吴佩孚的晚节堪嘉。他们还许说,吴佩孚没有革命精神,不能作大事。这也是他们自欺的一个理由,欺人的一个理由。

自民初以来,常有些人以叛徒自命,以叛徒互相恭维。这实是一个很危险底事。这些人的原意,不过以叛徒为革命家的别名。但是久而久之,或有人以为叛徒的本身,即有什么好处。不论什么叛徒,都没有什么好处。若有人为作叛徒而作叛徒,那就无所不至了。

民初以来还有些人,对于凡是反礼教底行为,都称赞为勇敢,能牺牲,不管其动机是什么。这亦是很危险底事。因为有些人的反礼教的行为,不过是为他自己。凡是为自己底行为,可以不是不道德底,但亦不能特别是道德底。为团体底行为,才可以是道德底。例如一个女人再嫁,照我们现在看,并不是不道德底,但亦不特别地是道德底。再嫁与初嫁等耳。初嫁并不特别地是道德底,再嫁何以特别地是道德底?为自己底行为,是出于“人心”。出于人心底行为,可以不是不道德底。但亦不值得什么特别赞扬。因为“人心惟危”,特别赞扬使之发展过度,即可成为人欲,会使人“无所不至”底。

或者问:离开道德的观点,完全从个人自私自利的观点看:汪精卫的行为,对于他亦不见得合算。他非至愚,何以见不及此?此又何说?

关于这一点,我们亦可于旧日的典籍中,找到解释。《吕氏春秋》说:“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囿也。夫人有所囿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囿之为败亦大矣。”简而言之,这些人都是“利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