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上有一段:“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若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鲁定公真可以说是不善问。试想“兴邦”是何等复杂底事。哪能有一句话把各方面都包括住?所以孔子说:“言不可以若是。”对于这种问题不能有确切底答复,所以孔子说:“其几也。”旧注说“几,近也”。不能有确切底答复,只可有近乎确切底答复。于是孔子就与定公一个“几乎”底答复。定公不了解孔子的困难。又追问:“一言而丧邦,有诸?”这又是一个不能有确切答复底问题。所以孔子又说,“言不可以若是”,又只得与他一个“几乎”底答复。
小孩子看小说,或看戏,常喜欢问:某某是好人是坏人。这种问题与鲁定公所问的问题是一类底,大部分人都可以是好人,亦是坏人,看从哪方面去说。如小孩子看《三国演义》问:曹操是好人是坏人?离开历史上底曹操说,专就小说中底曹操说,我们可以说:曹操是坏人。但小孩子看《西游记》,问唐僧是好人是坏人,离开历史上底玄奘专就小说中底唐僧说,这个问题就不容易答。有些小孩说唐僧是坏人,因为他常念紧箍儿咒,叫孙悟空头痛。对于这种判断,我们只可以说,问题不是这们简单。
这一类问题我们时常可以碰到。例如我们常见,人互相问,你对于时局是乐观,是悲观?这个问题所问底,如果只是被问底人的主观底情感,则可以有确切底答复。因为一个人对于他自己的情感,总有“自知之明”。但这问题若问底是,被问者对于时局的预测,而这预测又须是有根据底,则这问题,不能有确切底答复。因为此所谓乐观或悲观,都是对于将来说,而“将来”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定”。况且所谓时局者,又与全世界的大局,息息相通。有些事情,与我们有利,但以后它也许引起与我们有害底事。有些事与我们有害,但它以后也许引起与我们有利底事。例如英日东京初步协定,是与我们有害底。当它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已以为中国的大事去矣。但照现在看起来,这个协定惟一的成就,是激动美国,使他废除美日商约。“劝将不如激将”,如没有英国这么一激,美日商约的废除,恐怕不会有这么快。美国废除美日商约,虽不见得即有别底行动,但这总是一种将有别底行动的表示,照这方面说,英日初步协定,对于中国又是有利底了。现在世界的形势,真是瞬息万变。英法正在与苏联谈判的时候,日本正在讨论加入德意同盟的时候,德苏又签互不侵犯条约了。“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英日法的外交家大概都要发这个问吧!“目下一言为定,早晚时价不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现在底世界的情势。在这些情势之下,我们哪能有充分底根据,以断定将来是如何呢?所以“你对于时局是乐观或悲观”的问题,若问底是被问者对于时局前途的预测,而这预测又要有充分底根据,这问题便不能有确切底答复。对于这一类底问题,我们只能答:“言不可以若是”。或:“问题不是这们简单”。
所谓乐观或悲观,又看是对于哪一面说。有些事,对于这一方面是可以乐观者,对于别一方面,或是可以悲观。有人说,张伯伦所以对于希特勒不惜委曲求全者,因为他虽不愿意希特勒全胜,但也不愿他失败。希特勒全胜,对于张伯伦的国不利,但希特勒败了,对于张伯伦的阶级,更是不利。这就是说,对于张伯伦的国说,希特勒全胜,可以使张伯伦悲观,对于张伯伦的阶级说,希特勒全胜,可以使张伯伦乐观。这些若不分清楚,只问张伯伦对于希特勒全胜是悲观或乐观,是不能有确切底答复底。
有些人对于乐观悲观这两个名词,就有误解。常有人以为对于时局乐观,即是以为,我们可不必再有努力,只须坐等胜利到来,对于时局的悲观,即是以为,我们没有办法,只可坐以待毙。其实悲观乐观,并没有这个意思。一个医生,因其病人的病已好八成,因之对他乐观,这并不是说,这个病人,从此即可以随便乱吃乱喝。一个医生说他的病人的病只有三分希望,因之对他悲观,这并不是说,他必死无疑,也不是说,以后可以不用心治病,听其死去。
在九一八以后,七七以前,人常互相问:“你是不是主战?”现在又常有人互相问:“你是不是主和?”是不是主和?这个问题,不能有确切底答复。若说不主和,难道我们打到鸭绿江,还不和,一定要把日本整个灭了,才算战到底吗?若说主和,难道汪精卫坐在敌营里底“和”也可以“主”吗?说和总要说出和的条件。不说出条件而只说和,对于这些说法,我们亦只可说,问题不是这么简单。(这话不是对汪精卫说,照汪精卫现在的办法,连降字都说不上,他不配和日,也不是降日,而只是投日)。
还有人常互相问:你是主张唯心或是唯物?对于这些问题,亦不能有确切底答复。所谓心或物的意义,本来就很难确定,因之所谓唯心唯物的意义,亦很难确定。而现在一般人又把这些字用得特别地滥。昆明有一道街上,有一个招牌,上写“唯物中医系统医室”。这与有些招牌上写“哲学相面”,可谓异曲同工。哲学史上底大哲学家,都不容易只用一个唯心或唯物,将他们分类。“你是主张唯心或唯物?”对于这一类底问题,我们也只能说:问题不是这们简单。
我们需要清楚底思想,对于某方面底事情有清楚思想底人,才能看出某方面的真正问题的所在。能看出真正问题之所在,才能本着这个问题,去找确切底答案。笼统底问题,如“唐僧是好人或是坏人”之类,是不能有确切底答案底。对于这一类底问题,我们只能说:“问题不是这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