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去世以后,我们在报上所看到关于蔡先生底,大概都是些空泛底唁电。今日是中央规定全国追悼蔡先生之日,我愿乘此机会,以学生的资格,对蔡先生的一生,作一比较切实底论断,借作对于蔡先生底挽辞。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蔡先生在这三方面,固然都有成就,但其成就最大底,恐怕还是在立德方面。所以我们于以下,以孔孟等先贤的道德教训为标准,专说蔡先生的一生的此方面。

死生之义,是中国先贤所常讨论底一个问题。《礼记·檀弓》记子张将死之言,说:“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君子小人的分别,在当初是社会上底阶级的分别。终与死的分别,在当初恐怕亦是如此。君子的死,不曰死而曰终,正如天子的死,不曰死而曰崩,诸侯的死,不曰死而曰薨。不过君子小人的分别,在自孔孟以后,只是人的道德上底等级的分别。成德达材者谓之君子。小人不一定是指坏人。对于君子说,平常底人,亦是小人,宋儒说:“终者所以成其始之辞。而死则澌尽无余之义。”生死是就一个人的肉体方面说,始终是就一个人的事业方面说。平常底人,着重其个人的肉体的存在,所以其死是死。成德达材底人,着重其一生的事业的完成,其死是其事业之终,所以其死不曰死而曰终。杨椒山临死,作诗云:“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此所说亦是纯从事业上着想,不注意于肉体的存亡。此即宋明儒所谓“不从躯壳上起念”也。蔡先生年过古稀,一生作了许多大事。他的死,真可以说不是死而是终。

说到“君子”这个名词,蔡先生真可以当之而无愧。君子是旧日教育所要养成底理想人格。由这一方面说,蔡先生的人格,是中国旧日底教育的最高底表现。《论语》说:“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朱子注说:“温,和厚也。”真德秀说:“只和之一字,不足以尽温之义,只厚之一字,不足以尽温之义。温之义,必兼二字之义。和如春风和气之和,厚如坤厚载物之厚。和,不惨暴也。厚,不刻薄也。”“良”,朱子注说:“易直也。”又说:“易有坦易之义,直如世人所谓曰直之直,无奸诈险陂底心,如所谓开口见心是也。”“恭”,朱子注说:“庄敬也。”“俭,节制也。让,谦逊也。”真德秀说:“谦谓不矜己之善,逊谓推善及人。”凡是与蔡先生接触过底人,都可以知道蔡先生之为人,确合乎这五个字。

因为蔡先生为人和厚易直,所以我们觉得他待人有时过于宽。尤其在他晚年的时候,我们见他替人写书签,作书序,任名誉董事,写介绍信,仿佛是有求必应,而这些书、事或人,往往是不值得他这样作底。不过儒家的君子,是这样底。孔子说:“不逆诈,不亿不信。”朱子说:“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蔡先生在这些方面,几乎有求必应,正因他“不逆诈,不亿不信”。

然而儒家的君子,却又不是无论遇什么事,都毫无主张,而只随人转移。如此底人是孔孟所谓乡愿,是现在所谓好人或老好人,而不是儒家所谓君子。乡愿,在其八面圆融,遇事敷衍,一方面,有似乎君子。因其有点相似,所以说:“乡愿,德之贼也。”民初以来,常有人骂“君子”,其实他们所以为君子者,实则是乡愿,不是君子。曾子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礼记·儒行》说:儒,虽是“难进易退,粥粥若无能”,但是“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这样底人,才是君子。孔子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枉以非其道。”他“不逆诈,不亿不信”,所以“可欺以其方”。但是“身可危,而志不可夺”,所以“难枉以非其道”。蔡先生于平时温良恭俭让,似乎是一个好好先生,“粥粥若无能”者。但是遇到重要底事,他的主张,是非常坚决底。他的主张定了以后,无论什么人要想劝他改变,是不可能底,所谓“临大节而不可夺”,蔡先生足以当之。

说到“难进易退”。亦是儒家的君子的一个特点。君子的出处,是要“合则留,不合则去”。君子在个人行为方面,温良恭俭让,很容易与人合,但遇大事自有主张,“身可危,而志不可夺”,因此又极不易与人合。遇有不合,则只可洁身而退。蔡先生一生,对于权位,亦是“难进易退”。五四运动时候,当局对付学生与他的意见不合。他留下一封信,说:“杀吾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迄可小休。”遂辞职而去。后虽复职,而终不久于其位。十七年以后,蔡先生在南京屡膺政治上底要职,但都不久于其位。他的恬退,是大家都知道底。

或可说:在这一方面,蔡先生的道德,未免失之于旧。在旧日人作官,是替君主办事,是替人家办事,故可以合则留,不合则去。“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但现在我们,在社会上作事,是替自家办事,如遇不合,当奋斗以使之合,哪能一遇不合,即拂袖而去呢?蔡先生于这一点,似乎是缺乏革命精神。此话亦不为无理。但我们亦常看见有许多人,借有革命精神为名,把持权位,不肯放松。偶一失之,还要千方百计,想法恢复,如此他还自命为能奋斗,能牺牲。中国近来吃这种人的亏,不在少数,而汪兆铭更是此种人的极则。对于这种人,蔡先生的行为,“可以风矣”。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蔡先生的行事,几乎中行,但是有一点偏于狷者。狷者“不屑不洁”。蔡先生亦是“不屑不洁”。

综观蔡先生的一生,就道德方面说,如精金美玉,鲜有瑕疵。如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则我们可以说,蔡先生未死在重庆(政府所在地)或昆明(中央研究院所在地),而死在香港,是可以令人抱憾底一件事。马相伯亦身为国府委员,而死在安南,亦是可以令人抱憾底一件事。这在平时固无所谓,但在现在这种时候,如果他们死在重庆,以他们的耆年硕望,其死可以象征我们国家民族,所受底空前底大难,必可与人以更深刻底印象。

《论语》记:曾子有病,将死,谓门人说:“《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檀弓》记曾子将死,侍立底童子忽发现曾子所用底席是大夫所用底。曾子闻之,命曾元赶快换。曾元说:“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说:“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这些地方,初看似乎迂腐。但一个人的一生,如想在道德方面,完全无可非议,他是一刻不可疏忽底。在一个人未死以前,他都有有过的可能。所以曾子将死,才可以说,“而今而后,吾知免夫”。然幸而还有一个童子,指出了他的最后底过错,于是他的一生,才如一个完全底艺术品,没有于最后来了一个败笔,这是曾子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