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运》“天下为公”一段确是古代的一段奇文。就思想说,它所说确是极崇高底政治社会理想。就文章说,它的文章是对偶整齐,声调铿锵,表现中国言语所特有底美。经中山先生屡次称引,这段古代奇文,又成了三民主义的经典。这段奇文,很有些人主张将其定为中华民国的国歌。现虽不是国歌,但其全段的意义,仍是任何中国人所都应该深切了解底。
黎劭西先生(锦熙)曾将此段奇文译为白话。(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印刷股印行)对于国人了解此段奇文,应有很大底帮助。“天下”二字,黎先生以为不能翻。他说:“天下不翻,因为古人是把中国当做全世界底。若翻为全国,则是站在现代国家的立场说话,古人无此观念。若迳翻为世界,意旨虽合,语气不符。”此所谓意旨,是说谁的意旨?若是说《礼运》此段作者的意旨,则翻译者为什么不照着作者的意旨翻?又何以会“语气不符”?若说此意旨是现在讲“礼运”此段底人所加入底意旨,“古人是把中国当做全世界底”,所以如把“天下”翻为“世界”,则虽与今人的意旨合,而却与古人的“语气不符”。但“是谓大同”一句,黎先生却又翻为“大同底世界”,似乎又以为《礼运》此段所说,是说及全世界,而不只是说及中国。《礼运》此段,究是说及全世界或只是说及中国,此点关于此段全文的意义很大,我们不能不把它弄清楚。
有些西洋汉学家,翻译中国古书,往往把“天下”翻为“帝国”empire。他们以为中国人古代所谓天下者,不过是指中国说,所以中国古书中所谓“天下”只能翻为“帝国”。这种见解,我们以为是错误底。但我们亦并不以为中国古代人不是“把中国当做全世界”。中国古代人是“把中国当做全世界”。但我们不能因此即以为,中国古代人说天下,不是说全世界。
于此我们必须将一个名词的意义及其所指分别清楚。名词的意义是它的内涵,其所指是它的外延。名词的内涵是一定的,其外延于某一时亦是一定底,不过人对于它们底知识可以有时是不完全底。例如在古代人的知识中,“人”这个名词的外延,与在今人的知识中者不同。因为古人并不知有西洋人、东洋人,其所谓人者,实际上是指亚洲大陆上底人。但在古人的知识中,“人”这个名词的内涵,与在今人的知识中者,主要是相同底。因此我们不能说,古人说“人”,都只就亚洲大陆上底人说。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我们不能说,孟子的意思是说:仁是亚洲大陆上底人的心,义是亚洲大陆上底人的路。孟子于此说人,是就任何时任何地底人说。不但对于现在世界上所有底人,孟子此话可以应用,即使火星上有人,只要他们是人,孟子此话,对于他们,仍是一样可以应用。
中国古书中所谓“天下”的意义是什么呢?“天下”,就是“普天之下”。《中庸》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复,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在这一段中,中国蛮貊,是“天下”一名词在古代人的知识中实际所指,而日月所照数句,是说“天下”一名词的意义。在古人的知识中,“天下”一名词的实际所指,是有限制底。但他们所谓“天下”的意义,则不受这些限制的限制。古人所谓“天下”,在其时虽实际上是指中国,但照他们所谓“天下”的意义,则天下是可以指中国以外底任何地方,只要它是“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复,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
由上所说,我们虽亦以为,古人“是把中国当做全世界”,但我们仍以为,“天下为公”一句中底“天下”仍应翻为世界,而且不能不翻为世界。黎先生虽以为天下不能翻为世界,而仍要说大同世界,便是一个证明。若不把天下翻为世界,而只将其翻为“帝国”等,便是将古人的意旨随便减少。
近人还有一个与此相反底毛病,此毛病是将古人的意旨,随便增多。此即是所谓附会。
一个名词或一个字,可以有新义亦可以有歧义。就本然方面说,所谓新义本来不是新义,其所以是新者,不过是就人的知识方面说。例如从前人不知水是某种原质化合成底,而现在知之。新字典中,对于水字,可多加这一条注释。就人的知识方面说,此是水字的新义,但就本然方面说,水字本有此义,不过前人不知之耳。但如果前人不知之,则前人所用水字,即无此义。我们不能因为现在我们所用水字有此义,即以为古书中所有水字,亦皆有此义。
所谓歧义者,是一个名词或一个字有几个意义。这几个意义本该用几个名词或字说之,但我们为方便起见还只用一个名词或字。例如现在所谓经济,与古人所谓经济,海洋的洋字,与《中庸》“洋洋乎发育万物”的洋字,意义毫不相干。实应是两个名词,两个字,不过表面上既是一个名词、一个字,这一个名词、一个字,即有了歧义。
因为名词或字常有新义歧义,有些人常利用这些新义歧义去随便讲古书。《中庸》说:“至诚无息。”《易传》说:“自强不息。”有人说:这都是讲修炼底话。息者,呼吸也。人修炼成功,可以不呼吸。《中庸》说:“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有人说:洋者,洋人也;洋洋者,东洋人、西洋人也。《中庸》这句话是预告,我们要吃东洋人、西洋人的亏。这些话似乎是开玩笑底话。但我却亲自听见有人正颜厉色地说,而且我知道还有人心悦诚服地相信。
闹这一类底笑话底人,并不只限于无名小卒。论清末底思想家,要以谭嗣同为最深入,最深刻。但是在他的《仁学》中,他说:《诗经》中说:“北门之杨,其叶肺肺。”植物学家说树靠叶呼吸。做诗者已知此理,故以叶为树的肺。康有为、廖平,也常有类此底讲经底话。清末人,讲学的风气,是如此底。
现在距清末,已有三四十年。但好称引圣经贤传底人,对于古书中底言语及名词,加以附会曲解者,仍然是不在少数。故于此附论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