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个月以来,国际局势的变化,真似乎是波谲云诡,令人无可捉摸。研究国际问题底专家,刚写一篇文章,说英法苏反侵略协定一定要成功,苏联与德国绝无接近可能,但是在那篇文章印出来底时候,苏联与德国已竟订了不侵犯条约了。又有些人刚写了一篇文章,说苏联虽与德国订了不侵犯条约,但是苏联的政策是“保境安民”,决不会有什么行动。但是等到这篇文章印出来底时候,苏联已竟动员了四百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瓦莎而去了。

还有些人对于这些变幻莫测底局势,起了“世道人心之感”,以为世上的人竟会如此底翻云覆雨,丝毫不顾信义。这对于人的道德上底影响,是非常之大底。若世界上底人,都学斯大林、希特勒,那就没有人讲道德了。若人人都不讲道德,恐怕世界的末日,也就快到了。

又有些人以为,照现在底局势看起来,所谓什么主义,什么理想,都是欺人底空谈,人都是讲现实底利益底。其口中讲主义理想者,无非欲以羊头卖狗肉而已。张伯伦固是伪君子,斯大林、希特勒也不配为真小人。在几个月以前,一部分人都信,希特勒的话,虽有八九不可靠,但其恨共产党,反共产主义,大概总是真底,斯大林的话,虽常是宣传,但其恨法西斯,反国社主义,大概总是真底。但是这一部分人对于斯大林、希特勒,所有底这一点底信心,现在也被打破了。

我们以为,国际的局势,虽似乎是波谲云诡,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捉摸底。不可捉摸之中,自有可捉摸者在,“言有宗,事有君”,我们若得其宗君,即可见,事情虽波谲云诡,但亦是“万变不离其宗”底。

因国际局势的变幻,而抱“世道人心”之忧底人,更可以不必。因为国家的行动,与个人的行动,本是不可以同一标准批评底。释迦牟尼割自己身上的肉喂鹰,是仁慈的行为,但是用印度人的血汗,维持英国人的繁荣,不但甘地反对,即释迦复生,亦是不会同意底。有人说,“大帝英国没有永久底朋友,亦没有永久底仇敌,只有永久的利益”,其实无论哪一个国家,都是如此。何以故?因为国与国之间,本来是没有法律,不讲道德底,不过这并不包涵人与人之间,亦没有法律,亦不讲道德。当然我们希望,在将来更进步底世界中,国际间也有法律,也讲道德。但是现在底国际局势,并不比历来底国际局势,在道德方面,有什么“江河日下”,这是可以说底。

至于说在现在底世界中,所谓什么主义理想,都是欺人底空谈,这话也是不对底。我们说,国际底局势,虽波谲云诡,但亦是“万变不离其宗”底,这“宗”就是主义,就是理想。

大部分人把理想与现实,看成了对立底两个,这是大错底。理想并不是与现实对立底,而是现实底反映。譬如我们走路,我们的眼所看到底,总比我们的脚所走到底远一点。即是瞎子走路,他的棍子所到之处,也要比他的脚所到之处远一点。如我们的脚所到之处是现实,则我们的眼所见,即可说是理想。理想是我们的眼所见到,而脚尚未走到者,但虽未走到,而总是向这方向走底。若把理想用言语有系统地说出来,即是所谓主义。由这方面看,现实与理想或主义是分不开底,更不能是对立底。若说现实可以离开理想,可以与理想对立,这种理想实则不是理想,而不过是有些呆子坐在书桌前所有底幻想而已。

然则何以有些人觉得现在底世界中没有理想呢?何以觉得理想或主义都是空谈呢?我们可以说世界上非无理想也,乃无此部分人所希望有之理想也。其所以无此部分人所希望有之理想者,乃此部分人所希望有之理想,所反映之现实,一时不如别种理想所反映之现实有力也。

民族与阶级的分别的存在,是两个现实。但是人往往为其一之所蔽,而忽视其他。共产主义本来完全从阶级的观点以论一切,以为“工人无祖国”。在第三国际盛唱世界革命的时候,很有些人都忽视民族的分别。但是这个分别是现实。因其是现实,所以反映这个现实的民族主义也就不可忽视了。所以共产党以后也讲:“以共产主义为内容,以民族主义为形式”,而苏联向波兰出兵,也不说是为援助无产阶级的同志,而说是为援助白俄罗斯及西乌克兰的同胞。

我们说,历史的进步是曲线底。何以是如此呢?因为人是人,不是神,他的行为总是东倒西歪底。所谓扶到东来又倒西,不仅是醉人如此。二十年前,人的行为是倒在阶级斗争的那方面去。现在又倒回到民族斗争这方面了。我们说“又倒回”,因为民族斗争,亦不是自今日始底,苏联是以“共产主义为内容,民族主义为形式”。而法西斯、国社党(实应译为民族社会党)更代表了民族主义的高潮。有一部分人说,法西斯、国社党不过是资本家保存自己的利益、反对共产党底一种组织,其民族主义不过是一种号召而已。这话也不能说是没有根据,不过为什么这些资本家要用民族主义号召,而民族主义也居然能号召呢?盖因民族的分别,本来是一现实,而民族主义本来是一种力量也。

从民族主义的观点以看现在国际局势,虽波谲云诡,而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底”,其宗是“本国利益第一”。这是现在每一个国家的谋国底人的理想,也是每一个国家的谋国底人的道德。你可以不赞成这种理想,不赞成这种道德,但你不能说,世界上没有理想,没有道德。你可以说民族主义是旧式底主义,但你不能说它不是一种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