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日出”“日落”。这当然是照传统说法底一种说法。照现在天文学的说法,太阳本无所谓出,亦无所谓落。所谓日出扶桑,没落虞渊,完全是荒唐底神话。虽是如此,我们还可以说“日出”“日落”。我们如此说,我们当然是依照传统底说法。我们虽依照传统底说法,而却并不用传统底说法干涉天文学。因此天文学也不来干涉我们。天文学说日无所谓出,亦无所谓落。我们说日出日落。二者可以各行其是,并行不悖。

天文学不承认月中有嫦娥。但梅兰芳还可以演嫦娥奔月。梅兰芳的嫦娥奔月,当然也是用传统中底故事。他虽用传统中底故事,但却不勒令天文学家必以为月中有嫦娥。他不干涉天文学,因此天文学也不干涉他。天文学说月中无嫦娥,梅兰芳演嫦娥奔月,二者亦可以各行其是,并行不悖。

我们举这两个例,以见在各方面底所谓传统,虽常与科学或历史不合,但我们对于这些传统,如有了解,则这些传统,仍可与科学或历史,各行其是,并行不悖。某种底判断,必须在某种领域内,才有意义,天文学上底判断,必须于讲天文学时才用得着,才有意义。如果梅兰芳演嫦娥奔月时,忽有一人,大斥其荒谬,则此人才真是大荒谬。因梅兰芳演嫦娥奔月是演戏,并不是讲天文学也。

关于历史上底事情,亦常有些传统底说法,这些传统底说法,往往与历史底实际不相符合。以传统为历史,是错误底。历史家要加以改正,是应该底。但传统虽不合乎历史,而其本身却亦是历史。它本身是历史,它即有历史上底事实所有底地位与功用。如其不合乎历史,我们可以指出它是不合历史,但我们却不能因此不承认其历史上底地位与功用。

例如《三国演义》中所说底关公,与《三国志》中所说底关公,大不相同。《三国志》中所说底关公,不过是一个“万人敌”底名将。此类底名将,在历史中很多很多。但《三国演义》中所说底关公,则是一个圣人,一个神人。社会中一般人心目中底关公,是《三国演义》中底关公。我们可以说,这是传统中底关公。传统中底关公,与历史上底关公,是不同底。对于关公,传统与历史不合。这是历史家所应指出底。这个传统虽与历史不合,但历史上却有这个传统。这个传统,其历史之长不亚于欧美现在各国的历史。而且它在人心中的势力,也是很大底。有人说,凡是中国人所到底地方,不必有孔子庙,但总有关公庙。这个传统对于中国人的团结,有很大底功用。这个传统,使关公成为所谓武德的理想的象征。从此方面看,则说关公如何如何,本不是历史底判断。历史底判断,在此方面,实在是用不着底。

民初以来,有些历史家,竭力证明中国民族是多元底。对于传统底说法,以为中国人都是炎黄之后者,竭力攻击,以为这些传统,不但不合乎历史底事实,而且根本应该禁绝废止。但这些历史家,近又感觉,外人正持中国民族是多元底之说以离间我们的内部,遂又以为中国民族是多元底之说,又应该禁绝废止。其实,说中国民族是多元底,是依照历史。说中国民族是一元底,是依照传统。中国民族是多元底,是历史上原始底事实。虽有此事实,而我们数千年来,对于精神团结,却有很大底努力。这个努力,表现为上述底传统。此传统虽与历史不合,但其本身亦是很古底历史。这个传统的很古底历史,表示我们内部数千年来底精神底团结。它与历史是各行其是,并行不悖底。

近来报上登有许多讨汪精卫底电报。湖南各界通电有句:“敢痛哭上告炎黄在天之灵”云云。这一句话很有精神底力量。如有人出来说,这句话不通,因为照现在历史家的讲法,中国民族是多元底,不都是炎黄之后,而且炎帝黄帝,根本都无其人。此其荒谬,正如天文学家不准梅兰芳演嫦娥奔月。但如有人以为,这一句话既是有精神底力量,则我们讲历史,必须说中国民族是一元底,都是炎黄之后,则其荒谬又正如梅兰芳勒令天文学家必以为月中有嫦娥。炎黄是中国民族数千年来精神团结的理想的象征。“痛哭上告炎黄在天之灵”一句的精神力量,来源在此,历史底判断,在此是用不着底。

在传统中,岳飞亦是武圣之一。有些好翻案底历史家说:“照我们的考据,岳飞是一专横底军阀。”“岳飞是军阀”,这个历史底评断,究竟错不错,我们不论。我们只说,不管历史上底岳飞是如何,传统中底岳飞,亦是武德的理想底象征。这个象征在历史中亦有其地位与功用。

一个人有其物质上底联续,亦有其精神上底联续。一个民族亦是如此。一个人若只有物质上底联续,而无精神上底联续,这个人虽是人而实无异于一般动物。一个民族,若是如此,亦即是野蛮民族。一个民族的精神上联续,大半靠历史与传统。传统虽可与历史不合,但可以与历史各行其是,并行不悖。

在旧日,关帝庙因载在祀典,而二十四史亦是钦定。没有人说,要为关帝立庙,必须修改《三国志》,不修改《三国志》,则与关帝立庙为不通。旧日底办法,是既为关帝立庙亦不修改《三国志》,这办法似乎是不通,而却是真通,似乎是不合理,而却是最合理。

如不如此,则必有如天文家干涉梅兰芳不准演嫦娥奔月,或梅兰芳勒令天文家必以为月中有嫦娥等不通不合理底事发生。在现代世界中,这类底事,实在是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