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动,不一定都是自觉底。历史上底大运动尤其是如此,在一个历史上底大运动中,人大概都觉得非如此作不可。至于为什么要如此作,则人往往不易有清楚底见解。这就是说,在一个历史底大运动中,人对于这个运动的性质,也可以说是意义,往往不易有了解。我们这一次底对日抗战先是两国间底战争,后来发展为世界大战的一部分,其结果如何,要影响到全世界。无论在中国历史上,或全世界历史上,都不能不说是一件惊天动地底大事。自从九一八以来,一般人都觉得这个仗非打不可,但是为什么非打不可,一般人未必都有清楚底见解,到现在仗已打了四年多。我们所争者竟是什么,这一点需要弄清楚,这一点弄清楚以后,我们的这一次底大运动才能成为真正自觉底运动。一个运动成为真正自觉底以后,这个运动才可以免除不必要底曲折,而其目的的实现,亦可以不致有不必要底迟延。

凡两个国家打仗,必是由于两个国家中间有一种不可避免底根本冲突。古人说“兵,凶事也,战,危道也”。这并不是可以轻举妄动底事情。没有国家,愿意战争。没有国家,专为情感问题,与别底国家战争。国与国间情感恶劣,是两国间利益冲突的表现。用医学家的话说,这是一种症候,而不是一种病。没有国家,专为所谓国际间的正义公理而与别底国家战争。在现在世界中,国际间本来是没有正义,没有公理底。亦没有国家专为所谓人格国格而与别底国家战争。所谓国格,本来只是一个无意义底空名词。所谓“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本来只是一句无意义底空话。

两个国家间,发生战争,必是两国中间,有不可避免底根本上底利益冲突。这种冲突必定是不可避免底,因为如其是可以避免底,则两国必以外交或其他方式解决之。这种冲突,亦必定是根本底。因为如不是根本底,则即令不能以外交或其他方式解决,然亦必拖延搁置成为悬案,而不必诉诸战争。这种冲突,必是根本底,而又是不可避免底,所以两国才只得以战争解决之。

中日战争现在虽已成为世界战争的一部分,然中国的主要底敌人,究竟还是日本。日本的军事行动的最后目的,还是他所谓“解决中国问题”。中日两国为什么有如此底深仇大恨呢?这是由于中日两国中间确有不可避免根本上底利益冲突。中国为求自己的生存,必须成为一个近代式底国家。日本为求自己的繁荣,必须阻止中国,使之不能成为一个近代式底国家。这是中日两国间底不可避免底根本上底利益冲突。这种冲突,是非战争不能解决底。

中国若不能成为一个近代式底国家,则所谓中国,无论它是如何底地大物博,将来会只成一个地理上底名词,所谓中国人,无论他是如何底聪明优秀,将来会只成一个人种学上底名词。所谓中国文化,无论它是如何底光耀灿烂,将来会只成历史博物馆中底古董。所以中国非求成为一个近代式底国家不可。中国成为近代式底国家以后,必然而且自然恢复他在亚洲历史上底地位。此虽不必威胁日本的生存,但日本亦不过只能生存而已,这是与日本的根本利益冲突底。所以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各种运动的一致底目的,是建立一个近代式底中国,而自甲午中日之战以后,日本的对华一致底政策,是阻止中国,使之不能在此方面成功。

我们现在所谓建国,其意义就是建立一个近代式底国家。并不是说,中国本来无国,现在方才建立。由以上所说,我们可知,抗战建国,本来是一件事,因为建国受了阻碍,所以才用武力以克服这种阻碍。建国是目的,抗战是手段。

要想建立一个近代式底国家,我们必须知道一个近代式底国家的要素是什么。自鸦片战争以来,清末咸同时代的人,以为近代式底国家的要素是兵船大炮。光宣时代的人,以为近代式底国家的要素是有国会宪法。民初时代的人,以为近代式底国家的要素,是有德先生与赛先生。现在我们知道,近代式国家的要素,是工业化。有了工业,自然会制造兵船大炮。社会工业化以后,人的生活方式改变,德先生自然会有人拥护,赛先生也自然会有人鼓励。没有工业,而只要兵船大炮,固然是沙上起屋,社会没有工业化,而只讲德先生与赛先生,也是纸上谈兵。这是一个真理,这个真理,中国近十年来方才认清。中国近十年来,才真正自觉底开始工业化,但日本也就开始感觉到威胁。因为中国的工业化,是中国真正成为近代化底国家的必要条件,所以他必要阻止中国工业化。他说:他所要求于中国者,只是“经济合作”而已。只要中国答应这个条件,其余底事,都可商量。他这话倒并非欺人之谈,他所要求者,实在只是如此。不过这个“只是如此”,却包罗万象。因为所谓经济合作者,是使日本为工业国,中国为农业国。在现在底世界中,工业国是主人,农业国是奴隶。中国如果永远是农业国,那就永远为日本的工业的原料供给地,永远为日本的商品销售场。就在“供给”“销售”之间,日本就得充分利润。中国的地位就是日本的殖民地。只要你愿意当殖民地,你的政府是君主,是民主,你的旗是五色,是青天白日,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中国也不是看不出这一点,所以不肯与他经济合作。所以才有现在底战争。我们的战争的目的,是要破除建国的阻碍,更确切一点说,是要破除工业化的阻碍。我们是为建国而战,更确切一点说,是为民族工业而战。

近代式底国家的要素是工业化,这是一个真理。在近二十年中,不认识这个真理而受害底是英法,认识这个真理而得到胜利底是苏联。英法上次打败德国,现在法又为德所败,英亦为德所困,这固然是由于德人的奋发,英法人的昏聩,但其一个主要底原因,还是德国的工业的根基,在上次没有破坏。在一九一八年,英法的政治家,还都是旧式底,以为只要解除一个国家的军备,他即不能再反抗。他们只解除了德国的军备,没有解除了德国的工业。从前灭人国家是要“坏其宗庙,迁其重器”,现在灭人国家是要“毁其工厂,迁其机器”,这一次德国若成功,他必使全欧洲,除德国外,都成为农业国。日本若成功,他必使全东亚,除日本外,都成为农业国。这是可以断言底。苏联认清了以上所说的真理,所以于革命政局初定之时,即赶紧工业化。斯大林的几个五年计划,立了这次对德战争的胜利的基础。

由以上所说,我们可知,我们抗战的目的,是争取工业化。我们的建国的方针,是赶紧工业化。

工业化的主要特征,是以机器大量生产。机器大量生产必需许多工人集体合作,其生产亦必以全社会的消费为对象。此与手工业的生产不同。手工业的工人,多是一家的家人,生产亦不是大量底。即令不是为生产者自己消费,亦不是以全社会的消费为对象。所以手工业底社会必是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工业化底社会,则是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个人从家中解放出来。他有一种新生活方式,他自觉其为社会的一员。这种新生活方式,新思想,是建立近代式底国家的政治社会机构所必需底。

于此,还有两点误会,是有些人对于工业化所常有者,以下稍为解释。

有些人以为工业农业是对立底,提倡工业化,岂将不要农业吗?于此我们说所谓工业化的真正底意义,是说生产机器化,是就生产的方式说,不是就生产的对象说。主张工业化底人,也主张农业工业化,所谓农业工业化者,就是以集体底方式,用机器生产农产品。

有些人以为所谓工业化是属于所谓物质文明底。提倡工业化则只是重视物质文明,而不重视所谓精神文明。

于此我们说,我们并非不重视所谓精神文明,不过所谓精神文明必以所谓物质文明为基础。一种事物于实现时所需要底基础,与一种事物的要素不同。例如我们画画必用颜色纸张,这是实现一画时所必要底基础。但我们如此说,我们并非以为颜色纸张就是画,画的美另有其所在,那是画的要素。有些人于此常分不清楚,所以引起许多无谓底争论。例如所谓唯心唯物之争,大部分亦由于此等思想混乱而起。譬如,人思想必靠脑的活动。虽是如此,脑的活动,并不就是思想。有些唯物论者,似乎以为人的思想,既靠脑的活动,则思想就不过是脑的活动。这种说法固然是错误,但若以为人可以不靠脑的活动而思想,这亦是错误底。

在工业化底社会中,人自然有一种新底生活方式,对于事物,有一种新底看法,即所谓新思想者。这种新生活方式,及所谓新思想,即是所谓精神文明。有工业化底物质文明,自然有这种精神文明,没有近代底物质文明,而只提倡近代底精神文明,都是空空提倡,都是空谈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