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到一位朋友的信,上面说:“现在有一个从你的著作中还没有找到解答底问题,请你解答。在你的著作中,都是由理智的立场立论底。你没有谈过信仰(或是信心),譬如抗战必胜的信心。这信心表现着力量,是不是也合理呢?蔡元培先生《理信与迷信》一文,主张合理底方信,很嫌笼统。最近从几篇文章中,知道科学是有限制底。万象森然底理,是没有人可以全知底,未来事件的偶然,是没有人可以完全把握底,理智在这里只凭科学,得不到一切事底结论。所以抗战必胜,根据科学,不可以证明。但是人可以凭信心把握未来底偶然,用信心补足成功条件。信心之为力量,也是常识上可知道底事,所以依据理智超越理智底信心,是有他的价值底。所以死守科学的结果是不信。违反理智底信心是迷信,只有不反理智而超越理智底信心,才算是理信。”
以上是这位朋友所提出底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也稍为讨论过一点,在《新理学》第九章第五节里,我说:“过去底事物是尝然,尝然不可变;将来底事物是或然,或然不可测。所谓不可测者,即不能预知或预定其是如何也。具体底个体底事物之成为若彼或若此,其中皆有偶然之成分。所以关于具体个体底事物之命题,皆不能是必然命题。事物一成既往,则一定而不可变。但将来之事物,则可如此,亦可如彼,其果将如此或将如彼,不能有理论以证明其必然。我们皆信明天有太阳,明天不是地球末日,但不能有理论以证明其必然地是如此,所以将来底事物是或然,或然者不可测。”在这里我提到“我们相信”,我以为信心的应用,应该只限于这一方面。
未来底个体底事物,将是如何如何,我们不能完全预知。这并不是由于科学的知识的限制。也不由于没有人对于万象森然底理没有全知。假定科学进步到完全底进步,假定有人对于万象森然底理全知,未来底个体底事物的如何如何,仍是不可测。因为理是类的理,科学中底理论,也都是关于类底理论。我们就是有理论可以证明“凡人皆有死”,我们还不能预先知道张三将来怎样死,或什么时候死。
将来底事不可完全预知,但我们现在的行动,却须假定将来是如何如何。例如我们不能完全确定明天是不是地球末日,但我们的现在底行动,须假定明日不是地球末日。若有怀疑论者,问我们有什么理由,假定明天不是地球末日,我们不能举出完全底理由。所以对于明天不是地球末日,我们一部分是靠信。诸如此类底信,我们需要底很多。例如拿起馒头来,我相信吃了不会中毒。见了朋友,我相信他不会拿刀杀我。我们日常生活中,靠这种信的地方很多。若没有这种信,我们简直不能生活。
不过这种信,我们称之为合理底信,因为这种信仍是以理智为根据底。假使有人相信明天是地球末日,他今天就准备等死;他相信馒头内有毒,他不敢吃;他相信每人都要杀他,他不敢见人。我们要想用理论完全证明他的信是错误底,是很不容易底,不过他的信我们说是不合理底信,有这种信底人,我们称他为疯子。我们所以如此说,因为我们虽不能用理论完全证明明天不是末日,也不能完全证明明天是地球末日,但我们可以用理论证明,明天不是地球末日的可能性,比明天是地球末日的可能性,大得多。所以我们说,信明天不是地球末日是合理底,信明天是地球末日是不合理底。我们可以说,明天不是地球末日,是超越理论的证明,但不能说是超越理智。信必是超越理论的证明,因为如果是理论可以证明底,那就不叫信了。但合理底信不超越理智,因为他是以理智为根据底。合理的信的所信,必是可能底。我们决定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是以科学为根据底,我们的所信的可能性愈大,则我们的信即愈为合理。
近来看见有一篇小说,说一个人听牧师说,人相信什么,就能什么。这个人就想,我相信我能飞,他这么一信,他果然就飞入天空,好象一只小鸟。这小说,大概是挖苦说信仰就是力量底人。我们不能说信仰不能发生力量。威廉·詹姆士常说:比如两个人跳一个沟。一个人相信他能跳过,他一跳果然跳过;一个人不相信他能跳过,迟疑瞻顾,一跳果然就掉在沟里了。这可以说是信仰发生力量。但是合理底信,所发生底力量,才有成功的可能,不合理底信,虽也可以发生力量,但是这种力量,不会使我们成功。譬如一个人相信他能跳过太平洋到美国,如果他真信,他也许真跳,但是他如果跳,他必落在水中。这是无可疑底。
所谓抗战必胜者,严格地说,应该是说“若果如何如何,抗战可以胜。”这个若何若何,也是要以理智为根据底。若不以理智以为根据,则或如庚子年的义和团。他们相信符咒可以挡着枪炮,这个信仰,虽也发生力量,但是这个力量,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至于有些人以为,我们既相信抗战必胜,那大概一定是胜底了,于是,在那里专等胜利的果实掉在他嘴里,或甚至于作妨碍抗战底事,以为,抗战既然必胜,我就妨碍它也是无关重要底。这不是说笑话,我们现在大部分人所作底事,都是这一类底,他们并不了解抗战可以胜的条件,而只信抗战必胜,那就是不合理底信,不合理底信就会有这种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