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用不同底名词,指同一观念,有时用同一名词,指不同底观念。例如从前底人讲忠孝,现在底人亦讲忠孝。专在名词上看,古今人都讲忠孝,但今人所谓忠孝,与古人所谓忠孝不同。古人所谓忠孝,是忠于君,孝于亲。今人所谓忠孝,是忠于国家,孝于民族。有些人以为忠于君,孝于亲,只是忠于为君底个人,及孝于为亲底个人,这当然是皮相之谈。但忠于君及孝于亲,与忠于国家及孝于民族,毕竟不同。虽不同,但专在名词上看,却没有什么不同。

又例如从前底人说义,现在底人好说正谊,专在名词上看,义与正谊是不同底。但这两个不同底名词所谈底,实在是一个观念。我们若分析所谓义的内容,与所谓正谊的内容,就可以看出来。在内涵上,这两个名词,并没有什么不同。今人所谓违反正谊底事,就是古人所谓不义底事。今人所谓合乎正谊底事,就是古人所谓合乎义底事。例如今人所谓为正谊而战底战争,就是古人所谓义战。

我们现在讲究精神动员,其实从前底人也讲究精神动员,不过所用底名辞不同。今人所谓精神动员,古人称之谓敬。宋明道学家常讲主敬。有些人看见这两个字,就觉得迂腐可厌,以为所谓主敬底人,不过是坐则危然端坐,走则迈四方步,终日拉长了脸而已。其实道学家所谓主敬,何尝是如此简单,亦何尝是如此呆板?

我们试看道学家对于敬底标准讲法,朱子《大学或问》说:“盖吾闻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所谓敬者,又若何而用力耶?曰:程子于此,尝以主一无适言之矣,尝以整齐严肃言之矣。至其门人谢氏之说,则又有所谓常惺惺者焉。尹氏之说,则又有所谓其心收敛,不容一物者焉。观是数说,足以见其用力之方矣。”此段所说,对于敬底讲法有四:一是主一无适,二是整齐严肃,三是常惺惺,四是心收敛不容一物。

怎么是主一无适?朱子解释说:“主一只是心专一,不以他念乱之,无适只是不走作。”又说:“了这一事,又做一事。今人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心下千头万绪。”又说:“主一是敬字注脚,要之事无大小,常令自家精神思虑全在此。”又说:“且如这事,当治不治,当为不为,便不主一了。”又说:“若动时收敛心神,在一事上不胡思乱想,便是主一。”这是对于敬底一个讲法。这个讲法,实则已包括了第三第四的讲法。常惺惺,就是用道学家所谓“唤醒此心”。“唤醒此心”,就是我们现在所谓提起精神,振作精神,集中注意,也就是“令自家精神思虑全在此”。“其心收敛,不容一物”,朱子解释说,“心主这一事,不为他事扰乱,便是不容一物也”,其心收敛,就是“主一”,不容一物,是不容他事扰乱,就是“无适”。

照此解释,一个主敬底人作一件事,“硬是要”专心致意,作这一件事,将它作到最好底地步。作这一件事的时候,“令自家精神思虑全在此”。这就是所谓主。作这一件事的时候,精神思虑既全在此,当然不会胡思乱想,不会“其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这就是“无适”。能如此作事,就是《论语》所谓“执事敬”。也就是所谓敬事。

整齐严肃是敬事的表现。陈淳说:“整齐严肃敬之容”。容就是表现于外者。我们到一个人家,我们看见他房内的桌椅,都是歪三倒四。桌上地上,灰尘堆积。我们可以知道这家人没有敬事底人,这家大概不是个兴旺之家。我们到一个办公室里,我们看见办公室里的人,不是谈天,就是看报。问他要一件公事,他东抓西搓,半天拿不出来。我们可以知道这办公室里,没有敬事底人。他们办公,即使不致误事,也决不会有高底效率。

近来社会上常有些人说:人必需有朝气,必需认真办事,作事必须有效率。其实这些都可以敬包括之。能主敬底人,是“精神思虑常在此”,自然有朝气,他办事自然能敬事。能做事自然认真去办,自然有最高底效率。办事敷衍麻胡,就是不敬。办事推托拖延,也是不敬。

在《新世训》中,我说:敬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勤,勤的反面是怠,敬的反面亦是怠。勤的反面是惰,敬的反面亦是惰。勤的反面是安逸,敬的反面亦是安逸。古人说“无逸”。无逸可以是勤,亦可以是敬。人作了一事,又作一事,不作不必需底休息,此是普通所谓勤,人于作某事时,提起全副精神,专作某事,此即所谓“执事敬”。于无事时,亦提起全副精神,如准备作事然,此即道学家所谓居敬。

由此说来,可见所谓专门绷脸,迈四方步底人,并不能算是主敬。主敬并不是于作事外,另外找一个敬而主之。要另外找一个敬而主之,以做道学,学圣人为专门职业,这是宋明道学的流弊。朱子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是自家本心常惺惺便是,又岂可指擎跽曲拳块然在此,而后可以为敬。”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多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不教放散。”有些末流的学道学底人,大概是另外找一个敬而主之,专以主敬为职业。主敬之所以为人所不了解,而被视为迂腐可厌,这些人不能辞其咎。

从前底人又常说戒慎恐惧。戒慎恐惧,并不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意思。戒慎恐惧就是提起精神,集中注意,心不放逸,“令自家精神思虑尽在此”的意思,也就是敬的意思。

宋明道学家常以诚敬并称。他们常说居敬存诚。诚是敬的根本,诚是真诚的意思。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有真诚,他当然能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于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对一事有诚,即对于一事自然能敬。譬如一个母亲,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发生别底意外。但一个奶妈看孩子,则不能全然如此。因一个母亲,对于她自己的孩子,有真爱。有真爱自然能聚精会神,专心注意于看她的孩子。所谓“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她有真爱是诚,能聚精会神,专心注意去作是敬。有诚自然能敬。但一个奶妈,不必对于别人的孩子有真爱,无真爱,她就未必能聚精会神,专心注意于看孩子。

一个人要想真地聚精会神专心注意于作一事,必须对于此一事有真底兴趣。你要想叫一个公务员敬他的事,必须先叫他对于他所作底有真底兴趣,必须叫他对于国家有真底爱慕。然后他可以真敬,可以真精神动员。

现在人常说奋斗努力,这些名词都是从前所没有底。但这并不证明中国以前底人都不奋斗,都不努力。中国以前底人对于怠惰、苟且偷安、暮气等,都用一个敬字抵当克服。敬对于人的作事效率及成功,与所谓奋斗努力,有相同底功用。

以上所说,只是道学家在下学方面所谓主敬的意思。还有在上达方面的意思,与本题无关,不必多说了。或可以说现在所谓精神总动员,是注重在社会方面,而道学家所谓敬是注重在个人方面,有这一点不同。不过社会的精神总动员,总是要从个人的精神总动员作起,这也是不容怀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