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在联大教一年级学生读《新世训》、《新原人》。我的教授法是教学生先看书,然后提出问题,大家讨论。恰好三月二十一日《中央日报》载有李文湘先生《三本好书与三个问题》一文,承他将《新世训》列为三本好书之一。我很感谢,他提出三个问题,现在顺便略加讨论。
关于第一问题,李先生说:“笔者以为感情并不是一种冲动或一股气,而是同情心,亦即儒家所谓仁,西方圣哲所谓爱。”这个问题,不过表示李先生与我用字不同。李先生叫仁爱为感情,我叫仁爱为道德。我在《新世训·尊理性》章中,所批评底是普通所谓“感情用事”。普通所谓“感情用事”,我想李先生也是不赞成底。仁爱也是我所非常重视底,这里并没有问题。
或者可以问:你既然重视仁爱,为什么在《新世训》中不讲?我的回答是:《新世训》并不是讲道德底书。一个人若所写底书,不止一本,所讨论底问题,又不止一种,他只能将讨论各种问题底话,分写在不同底书中。《新理学》论道德章及《新原人》论道德境界章,对于仁爱均已有讨论。
《新世训》并不是讲道德底书。李先生说:“非道德底生活方法,在全书(《新世训》)中所占底分量并不多。”其实照我的看法,《新世训》中所讲底,大部分都是非道德底生活方法。也许道德二字,各人的用法不同,但若将《新世训》所讲,与《新理学》论道德章及《新原人》论道德境界章所讲,作一比较,便可知我上所说底意思了。
关于第二问题,李先生说:“冯先生进一步又说:‘对于宇宙,及其间底事物,有完全底了解者,即可完全无情。其所以完全无情者,并不是冥顽不灵,如所谓槁木死灰,如土块然,而是其情为其了解所化,即所谓以理化情也。’字里行间,认为无情是做人的最高标准。”桂林出版底《文化杂志》,载有胡绳先生《评〈新世训〉》一文,也有相同底批评。胡先生也引此一段,认为“实在是很可惊异底”。胡先生又说:“冯先生对于圣人的解释,本来是说:‘人照着人所应该去作即是圣人。圣人是人之至也。’这可说是人文主义底圣人观,其实是比道家所论合理得多。但是冯先生为什么不能坚持人文主义的精神,一转而对于道家所理想的圣人,心向往之呢?”
看见这些批评,我不免对于我自己的写文章的技术,发生疑惑。不然,何以竟使人对于我所引叙以备批评底说法,当成我自己的说法?在《新世训·调情理》章中,我的主张是“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不是“无情”。本章中前一段叙述“以理化情”、“太上忘情”之说,是叙述道家的说法。此一段所说圣人,都标明是道家的圣人。于叙述以后,又总括一句,“以上说道家关于这方面的学说”(一三三页),此一句即表示以上所说,只是道家的说法。紧跟着就提出批评说:“在这学说中,有些意思,是人人都可以实行底。不过关于圣人完全无情一点,尚有三问题。第一问题是圣人的完全无情,是不是好底?此所谓好,即是可欲的意思”(一三三页),“第二问题是,完全无情,在事实上是否可能”(一三五页),于讨论此问题之后,即说,“宋明道学家都主张,圣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之说。此说有道家所说以理化情的好处,但没有上述二问题的困难(一三六页)。这明明说“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之说比“以理化情”之说好。明明表示我赞成“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之说。
胡绳先生说:“冯先生也不能不觉得完全采取道家以理化情之说,是不可能底,于是他退一步采取了宋明道学家之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之说。”为什么是退一步呢?我明明说“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之说,有“以理化情”之说的好处,但没有以理化情之说的困难,明明是进一步,为什么说是退一步?
我的主张是“有情而无我”。我的主张是:一个人若没有无益底感情,可少受许多累,多作许多事。胡先生说:“(冯先生)所谓无益底感情,其所举生活中底实例,也只有提到对警报的惧怕,而这只是一种最琐碎,无意义底感情罢了。——惧怕本来就是最低级底自然性底感情。但是为什么不能举象‘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孤臣危涕,孽子堕心’,那样的博大深厚底感情呢”?“惧怕本来就是低级底自然性底感情”,这是可以说底。也可说它是“最琐碎无意义底感情”,但是受其累底人,实在不算少数。我们有个方法,叫人能免此累,岂不亦好?至于,先天下而忧乐的感情,正是,“有情而无我”。若其有我,他一定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
有情无我,与有情有我的分别,就是一个公私之分。公私之分,就是从前儒家所谓义利之辨。有许多人以为儒家不注重利,就是不注重任何生产事业。这是完全错底。此所谓利,是指个人的私利,不是社会的公利。个人的私利,是与义冲突底。社会的公利,则不但不与义冲突,而且就是义的内容。有情有我,是为个人而有底喜怒哀乐,是有私底。有情无我,是为国家社会,为正谊,为人道,而有底喜怒哀乐,是为公底。前者普通谓之为情,后者普通谓之忠爱或义愤。这中间是有分别底。你可不赞成这种称谓,但我们只须注意于这种分别,不必在用字上起争执。
有许多争执,都是文字底,这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底。曾见《思想与时代》期刊中,载有陈伯庄先生一信,其中说:我所谓天地境界,不是天地境界,应称为舞雩境界。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承认有这种境界,便是与我同意,至于用什么名字,是无关宏旨底。
又如我近来讲演,常说尽伦尽职,有些人说我只教人安分守己。其实尽伦尽职的意思,就是所谓“每个人都应该站在他的岗位上作他所应该作底事”。意思只是一个意思,不过说法不同。
关于李先生的第三问题,李先生以为谈修养也要有充分感情。他的意思大概是说:说话要带感情,写文章要带感情。我以为带是总要带底,但要看怎么带法。有些人演说,乱蹦乱跳,拍桌打椅,固然是带感情,有些人演说,不慌不忙,按部就班,亦未必就不带感情。前者适宜于鼓动人,后者适宜于说服人。前者所引起底感情,强烈而未必不暂。后者所引底感情,微细而未必不永。前者是如烟酒咖啡,后者是如菽粟布帛。我们若拿《论语》、《孟子》二书比较,便可知此二者的不同。若使作宣传鼓动的工作,孔子一定不及孟子。若论意味深长,《论语》则在《孟子》之上。不过《孟子》的文章所带底感情,一读即可感觉到,而《论语》所带底感情,则不是一读即可感觉到底。我所愿则学《论语》。若我的书,不能给读者留下什么印象,对人发生什么力量,其原因不是读者未曾细读,就是我的企图失败。究竟如何,这就不是我所能知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