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月刊社所出底《国文月刊》（开明书店出版）第二十二期载有闻一多、季镇淮、何善周三位先生的“集体考据”，论“七十二”的来历。这个问题，是徐德庵先生提出底。闻先生等的文章前面载有徐先生致余冠英先生底一封信。信上说：“顷者阅《国文月刊》十六期彭仲铎先生《释三五九》一文，叹其博辩，远过前人，多所发明，甚佩于心也。惟弟常以为‘七十’一辞，今古亦往往用为表众多之虚数，或言七十，或言七十二，或言七十余，其义则一。此固夫人知之，然所以然之故，则猝难解矣。如能加以考证，明其原委，未始非一快事也。案七十用为虚数，先秦已开其端，至汉而应用益广。今俗语中犹有沿袭先秦言七十者，若七十子、七十二代、七十二钻之类。……兹就《史记》一书为例，如《项羽本纪》及《李广传》均称七十余战。《刘敬传》称大战七十，《曹参传》称身受七十余创。《儒林传》称仲尼干七十余君。诸如此类，皆非实数也。故窃恒谓此犹今言十二分、十二万分之类，在表数之多，非其实然也。其语之遗于后世者，如七十二候，似有其说矣。然七十二行、七十二沽等，亦尽虚数。余如世俗常言三十六或百零八，当亦由此语增减得之。举上所陈，本非难知，第无由识其所以然耳。”这是徐先生提出底问题。
闻先生等答案是：“原来‘七十二’是一年三百六十日的五等分数。而这个数字乃是由五行思想演化出底一种术语。”
闻先生等的这种说法虽很好，但可惜只说出“七十二”的来历，没说出“三十六”的来历。还有一点，闻先生等的这种说法，只说出“七十二”是五行思想演化出来底一种术语，尚未说明为什么“七十二”成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因为若说“七十二”是一年三百六十日的五等分数，则“七十二”只是三百六十的五分之一，人何不以三百六十为表数之多底虚数，而用七十二？所以关于“七十二”的来历，似乎可以有另一说法。这就是我想于以下提出底。
关于虚数的问题，我有一个根本底假定，就是：人所用以表示数之多底虚数，是先小后大。例如我们说“我十二分赞成”，“我二十四分赞成”，“我十二万分赞成”。在这三种说法中，一定是先有“十二分赞成”这种说法。以后有人嫌“十二分赞成”为未足，就有“二十四分赞成”这种说法。不会先有“二十四分赞成”这种说法，后有人嫌其太过，又有“十二分赞成”这种说法。换句话说，表示数之多底虚数，总是越来越大。
根据这个假定，我想，在中国言语中，最先用以表示数之多底虚数是“三”。一是表示数之少底虚数，例如说“一文不值”，“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一兵一卒”。在这些说法中，“一”都是虚数。二比一多，但不算是很多。我们可以想有两个东西，是配偶，是对称，不觉其多。但“三”就真是多了。所以说，“三人为众”。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说：“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这都是说，“三”是多的开始。
因此“三”可用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易经》说：“三人行则损一人。”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所谓三人，是说多人，不必定是三个人。孔子说：“三思而后行。”所谓三思是说思了许多次，不必定是三次。又如孔子所说“三已三黜”，都是此类。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也只是说，在许多不孝之中，无后是最大底不孝。后来竟有人问：孟子所谓三不孝，除无后外那两种是什么？也竟有人想法去找。这都是穿凿。我们现在也说：“一而再，再而三。”这不过表示过于频数，不必一定是三次。
以后有人嫌“三”之数为未足，他就用“九”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孔子说：“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不是说他合诸侯一定是九次，只是说他合诸侯许多次。也许是因为管仲合诸侯实际上不止三次。所以不能用三合诸侯表示他合诸侯次数之多。也许孔子要特别表示管仲合诸侯次数之多，所以不说三合诸侯，而说九合诸侯。无论如何，用“九”为表示多数之虚数，比用“三”为加强。九是三个三。以三为未足，则以三个三表之。于此我要附带说一句，我不觉得“五”也可以作虚数用。至少可以说，“五”作虚数用，没有“三”“九”普遍。
以后再有人嫌“九”之数为未足，他就用“十八”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我一时想不起来，古书中用十八为虚数的例子，但保留在成语里，有“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所谓十八，都是虚数。有些人硬要指出十八般兵器都是什么。但十八变又是什么，无非说女子自小至大，要经许多变。这显然是虚数。十八是九的一倍。为什么不用八十一，而用十八，大概因为八十一去九太远。九为三的自乘，但相差不太多。但九的自乘相差太多，所以不用八十一而用十八。
以后再有人嫌“十八”为未足，他就用“三十六”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例如说秦始皇有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只是言其多，不必确定是三十六所。又如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说，在许多计之中，只有逃跑最好。并不必确有三十六个计。有人硬要将金蝉脱壳计、调虎离山计等凑够三十六计，真是穿凿附会之至。三十六是十八的倍数。
以后再有人嫌“三十六”为未足，他就用“七十二”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如徐先生所举之例都是。七十二是三十六的倍数。
“三”是中国人所最先用以为表示数之多底虚数，以后，九、十八、三十六、七十二，都从三来，都是三的倍数。不过这几个数既为人常用以后，人又往往用他们为凑数的标准。例如《西游记》说，孙悟空学底是七十二般变化，猪八戒学底是三十六般变化。《水浒传》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加起来共一百零八条好汉。一百零八之数，也是从三十六、七十二来底。《西游记》上所说七十二般变化及三十六般变化，也许仍是虚数，但《水浒传》所说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并非虚数。因为《水浒传》上确有那些人名。但不一定实有其人，只是凑数。为什么不凑成别底数，就是因为三十六、七十二已成为凑数的标准。
汉人所说七十二乃一年三百六十日之五分之一，大概亦是凑数的一种。汉人本好穿凿附会。记得在南岳的时候，闻先生与我同一饭团吃饭。有一日，菜太咸。我说菜太咸，有好处，就是人可以少吃菜。闻先生说：“咸者，闲也，所以防闲人多吃也。”这是套汉人的句法，开汉人的玩笑。但汉人好穿凿附会，也实类此。
所以我以为一年三百六十日之五分之一，并不是“七十二”的虚数的来历，而是汉人要坐实这个虚数底一种穿凿附会之谈。不过经此一附会，七十二的应用更广。指出这一点，是闻先生等的贡献。但要说明七十二的来历，似乎还要另一解，如上文所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