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看见这个题目,也许就要呵呵大笑。他们心里想,儒家是讲仁义礼乐底人,怎么也能谈兵?他们即使谈兵,也不过是些迂阔腐败之论,值此飞机大炮时代,还有什么值得向报纸上写底?这不是有意浪费油墨纸张吗?
然而不然。我们有幸生于二十世纪,见许多古人所未见,闻许多古人所未闻。这就是说我们的经验比古人丰富。因为我们有更多底经验,在许多方面,我们看见古人的幼稚,然而在许多方面,我们也看见古人的智慧。儒家论兵,在当时一般人多认为迂阔,但我们在现代的经验,却证明他们的议论,实有真理。他们论兵的根本意思,只是说,军事以政治为本,打仗以组织为先。这个不是我们近来常听说底一个简单底道理吗?
《论语》上说: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说:“军旅之事,未尝学也。”这未必是孔子的自谦。问阵是关于现在所谓战术。这当然非专家不能讨论。孔子不能讨论战术,但并非不谈兵,也并非不能谈兵。看他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可以说都是论兵。我们看现在打仗,都要经过认真底预备训练。比如说,美国兵要在非洲登陆,先要教士兵们练习受热。英美兵要在欧洲登陆,先要在英国作了不知许多次底“彩排”。经过这些“教”,然后兵们上前线,才是去打仗,不是去“一来送剑,二来送死”,打仗虽是拼命底事,但并不是送死底事。有些人误以为拼命就是送死,实在是大错。“是谓弃之”,就是说,叫人去送死,这四个字,真是沉痛极了。
你叫人去打仗,你就应该先叫他们吃饱穿暖,叫他们练习使用各种兵器。你叫他们到山上打仗,你就应该先叫他们练习爬山,你叫他们到热带打仗,你就应该先叫他们练习受热。你叫他们先吃饱穿暖,再进而至于有娱乐,有玩耍,这就是所谓“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你叫他们有充分底练习准备,再去打仗,就是所谓“以生道使民,虽死不怨杀者”。你若是作不到这些条件,只叫他们去送死,那就“是谓弃之”。
要充分作到这些条件,那就牵涉到整个底政治问题。你要承认上面底话是不错底,你就得承认政治重于军事。荀子的《议兵篇》就充分发挥这个道理。荀子《议兵篇》记述(或者是假设问对)一个军事专家临武君与荀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这是一个军事专家,完全从军事观点,说用兵之要。“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这个话一般人看似迂阔,其实在我们这个“全民战争”的时代,这话实在是一个自明底简单道理。仗是人打的,用人打仗而不把人组织起来,而不把人团结起来,好像射箭而不先调弓矢,驾车而不先训练马匹,试问这仗怎么打法?所谓壹民,就是把人组织起来,所谓亲民,就是把人团结起来,这也就是孟子所谓人和。孟子说:“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这种“委而去之”的情形,在我们的经验中,实在是数见不鲜。
荀子说“仁人之兵”是“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复胸腹也。”“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之则若莫邪之长剑,婴之者断;兑(锐)之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这是组织团结的效果,也就是壹民亲民的效果。
荀子又批评、比较当时各国的武力。他说:“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复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者几矣。”齐国的兵,只注重个人的勇力技术,不注重组织。得功底人所得底赏赐,也只是一时底。这种兵遇见弱底敌人,在小规模底战争中,尚能应付。遇见强敌,或在大规模底战争中,马上即崩溃。与雇赁市人作战,相去无几,所以是亡国之兵。
魏国的兵,“衣三属之甲,操一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魏国注重兵的装备及训练,优待军人。军事有政治为后盾,但是军人可以成为特殊阶级,虽到不可用的时候,国家也不能换他们,也不能改造他们。所以是危国之兵。
当时最利害底兵是秦国。荀子说:“秦人,其生民也狭厄,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鳅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秦国的组织好,赏战功重。能得五个敌人的头,就可役使五家。所以他四世为强国,并不是侥幸。
不过秦国还只是以暴力劫持其人民,以重赏引诱其人民,使他们组织,使他们善战。并不是能够使他的人民自动如此。所以秦国的兵还不算是最强底。所以荀子说:“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现在我们常听说底一句话的意思,那就是奴隶兵当不住自由人兵。
就上所引,我们可以看出,儒家论兵的根本意思,就是军事以政治为本,打仗以组织为先。
这种理论,实在无可非议,而且照我们的经验,这是颠扑不破底真理。这种理论的唯一底危险,就是可以成为所谓唯组织论,唯组织论与唯武器论都是很危险底。孟子似乎是唯组织论者。他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已偏于唯组织论。又说:“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这简直就是唯组织论了。其实组织武器同样重要,如两方面的武器相等,组织较强者胜。如两方面的组织相等,武器较优者胜。如一方面武器较优,一方面组织较强,则皆有胜的机会,亦皆有败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的比较亦应如此看。军事的胜败,就决于这些因素。
不过荀子并不是唯组织论者。他只说组织是本。并不是说,只要有组织即可打胜仗。《议兵篇》论“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故”。他说:“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上足仰则下可用也。上不足仰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民不齐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梏不便利者弱。”荀子也注重用兵的技术。《议兵篇》论为将有六术五权三至。以组织完密、团结坚固底民众,兵器精良、训练纯熟底军队,加上深明六术五权三至底将帅,这然后,才可为仁者之兵,王者之师。其攻无不胜战无不克,是不成问题底。
这就是儒家的兵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