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天写一文题为儒家论兵。于此文中,我说儒家论兵,仍不离仁义,似乎是很迂阔,但他们的主要意思,也不过是说,军事以政治为本,打仗以组织为先。这是我们现在常听说底一句话。照我们近来所有的亲身经验,这已经是一个自明底真理。

荀子《议兵篇》说:“李斯问荀卿子曰:‘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孙卿子曰:‘非汝所知也。汝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军,将率(帅)末事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之时也。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胜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谓仁义之兵也,今汝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先秦人心目中底“虎狼之秦”正如现在人心目中底德日军阀。荀子此所说底秦国的兵与仁义之兵的比较,正如现在德日与同盟国家的比较。试看英美诸国,平常并不见得怎样“跃武扬威”,但是战事一起,平常从事于和平工作底人,集中起来,就成精兵,这岂不是由于平时政治组织的缘故?再将平时工业转变为战时工业,以优良底组织,加上优良底武器,真是无敌于天下。然而这都是由于“前行素修”,非一朝一夕之故。

荀子于此段说,“凡在于军,将帅末事也”。这只是说欲用兵,必先注意政治,若政治不良,虽有良将,亦无可用之兵。这并不是说,将材于用兵,无关重要。政治是本,将材是末,这是一种比较之辞。有了优良底政治,叫人民都吃饱穿暖,有了组织,有了训练,这然后才能说到将帅的好坏。及至说到将帅,他的能力的大小,又是很重要底。

荀子《议兵篇》有一段说到,一个真正底好将所需要具备底资格。照他所说,一个真正底好将要有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六术是:(一)制号政令,欲严以威;(二)庆赏刑罚,欲必以信;(三)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四)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五)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六)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五权是:(一)无欲将而恶废;(二)无急胜而忘败;(三)无威内而轻外;(四)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五)凡处事欲熟而用财欲泰。三至是:(一)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三)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这三者是将“所不受命于主”底。五无圹是:(一)敬谋无圹;(二)敬事无圹;(三)敬吏无圹;(四)敬众无圹;(五)敬敌无圹。荀子总结说:“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此所谓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有些是很清楚底。有些则不十分清楚,须加以解释。在六术中“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这就是说,观察敌情,不可只在表面上看,也不可只在一方面看。观察要深入,而且要从各方面参互错综,然后才不致对于敌人有错误的估计。“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这就是说,打敌人必尽量用力,就我们所已知,尽量发挥我们的长处。

五权中“无欲将而恶废”。王先谦解释此句,谓:“无以所欲而将之,无以所恶而废之,唯视其能,无私好恶。”王先谦此解太曲折,与文义不合。将是要作什么事,废是废弃什么事。人的通性是好作什么事,而不好废弃什么事。但为将底人,不仅要能作,而且要能废,这就是说,他不但要能进,而且要能退。《孙子兵法》说:“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逃避都是退的意思,退是一般底将所不愿作底。但真正底好将不但能进,也要能退。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希德勒因“恶废”而不早自斯大林格勒退却,以致在苏联首次大败,他又因“恶废”而不及早缩短“直线”的战线,以致四五十万大军被困于波罗的海沿岸诸国。这都是“欲将而恶废”的结果,就这次世界大战的整个战局看德国的领袖,都是“欲将而恶废,急胜而忘败,威内而轻外,见其利而不顾其害”。

五权中“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用财欲泰”就是说,不怕花钱。用兵是大事。《孙子兵法》开宗明义,头一句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用兵打仗,胜则有了一切,败则一切没有。所以国家虽穷,亦万不可在兵身上打小算盘。你就省下一点东西,但是战事如失败了,不还是为敌人所有吗?儒家向来崇尚节俭,反对奢侈,但论兵则说“用财欲泰”。这是很可注意底,看我们现在,战事开始以来,花了多少不必要花底钱,作了多少不必要底建设,有许多人何等底奢侈淫靡。但是很不少底人在兵身上打小算盘,以致有许多不应该有底现象。这是抗战前途的莫大底隐忧。这是更应该改正底。

将指挥军队,不能受别人的干涉,虽君命亦有所不受。《孙子兵法》说:“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败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为将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所以他不能容忍在上面底人,在他的军队内部,随便插嘴、随便干涉。军事是政治的工具。政治用军事以达到一种目的。政治领袖命将,只须告诉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将若不服从政治领袖的指挥,那就成为军阀。但政治领袖若要越过一个将而随便指挥他所率领的军队,那就可以使军心疑惑,不知何所适从。

五无圹的要点,就是在于能敬。有些人看见一个敬字,就觉得有点迂腐可厌,以为所谓敬者,不过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等形式上底末节。其实所谓敬的意思是:不疏忽,认真,注意。所谓敬事,就是认真办事。假使我们到一个办公室里,看见有人在那里看报谈天,这人是不敬。办事不认真,不注意,无效率,都是不敬。荀子说:“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从这个主要底意思,就推出五无圹。

无圹就是不敢须臾不敬,也就是不敢一时一刻不注意,不敢一时一刻疏忽。敬谋无圹,就是时时刻刻注意于他的计划。敬事无圹就是时时刻刻注意于他的内部。敬吏无圹就是时时刻刻注意于他的僚属。敬众无圹,就是时时刻刻注意于他的兵士。敬敌无圹,就是时时刻刻注意他的敌人。

这一点似乎是老生常谈,但是因不敬而误大事底,古今中外历史中底事例不知有多少。“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破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这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于日本占领沈阳。沈阳不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失去底吗?这就是当事人,不敬谋、不敬事、不敬吏、不敬众、不敬敌的结果。而在最近底战役中,这些不敬,也是未必能全免底。

抗战胜利,已在目前。但是在这最后底五分钟的时候,我们的军政领袖,更应该特别注意于“五无圹”。“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