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家中,兵家是专讲战略战术底。这就是古人所谓兵法。就兵论兵,兵法是很重要底。兵法虽是重要,但必有可用之兵,然后兵法始有所用。若果是没有可用底军队,专讲战略战术,亦是没有用底。可用底军队的构成,一在于有组织,二在于有武器。此二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在先秦诸家中,儒家论兵,偏重于组织,墨家论兵,注重武器。墨家非攻。所谓非攻,就是现在所谓反侵略。他们虽反侵略,但并不是主张不抵抗主义底和平论者。他们主张有侵略则抵抗。不过抵抗不是可以托诸空言底,也不是可以专靠所谓精神,就可以成功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小说上底一句套话,但也是一个自明底真理。墨家了解这个真理,所以他们讲究守备之法,也注重守御之具。现在底《墨子》书中,有《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十篇,专讲守备之法,及守御之具。此外还有九篇,也是讲守备之法及守御之具底,可惜已经丧失了。
禽兽打架,用爪用牙。在原始状态中底人,打仗亦不过是拳打脚踢。后来用木棍刀枪。木棍刀枪,是手脚的延长。延长的结果,是能延长底人能打不能延长底人,不能延长底人不能打延长底人。不能打只好等着挨打,等着挨打底人败,能打人者胜。这本是个极简单底道理,三岁小孩都能了解底。弓箭枪炮,以及飞机炸弹,花样虽繁多,但都不过是手脚延长的延长。胜败的基本道理,还是能打人者胜,只挨打者败。你若有长底手,能坐在伦敦打柏林,而柏林的人的手短了一些,不能在柏林打伦敦。伦敦的人当然胜了。希特勒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中底关键,是在于武器的多寡与优劣。
清末时候,有一位大员说:西洋的大炮,并不可怕。他说:兵器要以灵活为贵。大炮笨拙,不便运动。“若使敢决之士,于其未发之际,骤然临之,彼失其所恃,惟有束手待死而已。”文章做得不错,但其计策却如老鼠要往猫脖子挂铃。能挂上铃,猫来底时候,老鼠可以先得“警报”以便“疏散”。他想得不错,但是铃怎么挂上,他却没有想。
在墨子的时候,有一个人名叫公输般。他是鲁国的巧人,所以亦称为鲁般。据《墨子》书上说,公输般曾“削竹木以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他虽没有用此法做飞行炸弹,但是他确是发明了些新兵器。《墨子》书上说:公输般从鲁国到楚国,替楚国制造了一种“舟战之器”。器是一种钩子。一个船若为钩子钩着,是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再比着钩子,作与钩子同长底刀枪之类。楚国的兵船与越国的兵船打仗。楚国兵用这种新兵器,将越国的兵船钩着,钩着的时候,楚国兵的特制长刀枪,可以伤越国的兵,而越国兵的刀枪,却够不着伤楚国的兵,因此越兵大败。这是他的新武器的效用。
《墨子》书上常提到公输般,因为在制造新武器上,墨子是公输般的对手。墨子也有巧思,相传他也作过飞鸢。他与公输般不同底是,公输般做攻势武器,墨子非攻,所以只作守势武器。《墨子》书上说:公输般又替楚国作了一种攻城用底梯子,所谓“云梯之械”。楚国要用这种新武器攻打宋国。墨子听说这个消息,从齐国(有人说从鲁国)走了十天十夜,赶到楚京城,见公输般,劝他不要攻宋。公输般说:我已经与楚王说好了,不能中途停止。墨子说:请你介绍我见楚王。公输般答应了。墨子见了楚王,又劝他不要攻宋。楚王说:你的话固然不错,但公输般已经给我作了云梯了,我不能中止。墨子就与公输般比武器,把一条带子围在地上,作为一个城,又用些小木片做成武器的模型。公输般用了九种的攻城方法,墨子九次把他破了。公输般的攻城兵器已用尽了,墨子还有些守城兵器,没有用上。公输般没有办法,只得说,我还有一办法,不过我暂时不说。墨子说:我知道你的办法,不过我也暂时不说。楚王问:你们打底什么哑谜呀?墨子说:公输先生的意思,不过是要杀我,杀了我,没有人替宋国守城,然后才能攻宋。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带着我的守御之器,在宋国的城墙上,等着楚兵。杀了我,还是没有什么用处。于是楚王说:好了,我不攻宋了。
这是一个很有趣底故事,这故事虽未必是真的,但可见墨家之注重武器。近来听见有人说笑话,将来打仗,不必真在战场上打,只要把两个国的科学家,关在一个试验室里,让他们作些新武器模型,在那里斗法。哪一国的科学家斗败,他就可以递降书降表了。这虽是当笑话说,但这个意思,在墨子时就有了。上述底故事,虽不必是真底,但可以表示,当时人也有这种简便打仗办法的意思。
不过墨家虽注重武器,但亦并不轻视组织。相传墨子有弟子三百人,皆可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备城门》篇说:守城需要城池修,守器具,堆粟足,上下相亲,又得四邻诸侯之救。此五者之中,城池修、守器具,是属于武器方面底问题。堆粟足是属于经济方面的问题。上下相亲是属于政治方面的问题。四邻诸侯之救,是属于外交方面的问题。守一个城,必需在武器、经济、政治、外交方面,均有办法,这个城才能守。并不是专靠某一方面即可成功底。
《备城门》篇又有一段说:“守围城之法”,需要十四条件:(一)城墙厚高;(二)城濠深广;(三)城楼整齐;(四)守御之器完备;(五)薪食足支三月以上;(六)人民众多精壮;(七)人民与官吏协和;(八)大臣为主所信,又为人民所乐;(九)人民的父母坟墓在焉;(十)山林草泽之饶足利;(十一)地形难攻易守;(十二)人民有深怨于敌;(十三)赏明可信;(十四)罚严足畏。这十四条件完全具备,一定可守。若十四条件无一具备,虽善者不能守矣。
我们现在自受敌人封锁包围以后,也是处于围城之中,但守的条件,除了四邻诸侯之救,及人民有深怨于敌以外,恐怕都是很欠缺罢。这是我们所深引以为畏惧底。
军事的根本,在于组织与武器;组织的根本,在于政治;武器的根本,在于工业与技术。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真理,其实,也是简单自明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