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不算上等的蔬菜,无论哪一家的菜园都不会种它,只在树林里的矮棘丛中自己偷生着。有刺;味苦而带甘。可是拿来当菜下饭,总比吃树皮树根好得多。饥荒的年头,它就变贵重了。但现在是丰年,人家还是抢着采。
这照李老太太的说法:是人们一代代地变下流,口味都改低,并不是苦菜知道,人家需要它,会自家成了美味。李老太太是屯里人,又活在贫穷家,下饭的菜,除了大葱,辣椒,咸萝卜,就是苦菜。苦菜用不着钱买,只花了半天工夫到树林里去,就可采得满满的一篮。时常采,时常吃,苦味变成甘味。而李老太太的吃苦菜,也变成了嗜好。小孙子不吃,给她骂,媳妇儿少吃,也给她骂,骂他们不识人生的甘苦。
虽说是丰年,而李家只有小小的一片地,就是种下去的大豆比往年多收三两倍,也不济事。何况城里大豆无价,简直没人想买。在大连那儿,正一包包地往海里沉,说是要救救市面。
“可不是救不了,照旧不值钱!”儿子报告了从城里听来的消息,叹了一口气。同时,李老太太狠狠地骂道:“那天杀的鬼子呀!……”
但是她没有往下骂。因为骂人也要有闲,而李老太太正忙着出去采苦菜。她提了篮子,匆匆出门,连头也不回地,好象怕瞧见她儿子的苦脸。
近便的小树林里,别想采,怕连根也给人家掘去了。李老太太只得穿过一片荒原,走到那座大松林里去。占了十几垧地的松林,远远地望起来,象一匹伏在荒原上的野兽,张大着口,想吞前面的村庄。村庄是荒凉,没有人烟,已给炮火烧毁了的。而松林可十分苍翠,繁茂,在太阳光里乐天地摇着头,长啸。
这并非陌生的地方,李老太太往日也尝来过,尤其是儿时,差不多每天来的。她时常在松林里采野花,捉蝈蝈儿,有时,也陪着长辈们到林里采苦菜。那一处的苦菜多,那一处少,现在她还记得很清楚呢。
一点也不错,在那几棵合抱的大松树旁边的矮棘林里,依旧是苦菜最多的地方。青青的苦菜,多嫩,多新鲜!她自己笑了。
她边采边想:“多好的苦菜,谁也不上这儿来摘,太可惜!”可是她又想:“原是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啊。他们又懒又胆小,怎会来呢?象我这一辈子的,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几个能来?原是的,怪不得的。”
她可没有想到人家怕危险,不敢来。她好象忘记了这松林里时常有狄兵和义勇军打战的事。
真的,苦菜的嫩绿,使她忘记了一切。但是,苦菜的嫩绿,唤醒了她的童年。童年虽然穷苦,但过着太平的日子,太平得象眼前的景物。
这松林是崇高,空阔,温和,飘渺,真象个梦境!记忆里的狗尾草,还不是胡须白蓬蓬地依然在绿草间点头吗?可爱的野藤,还不是涨紫着脸,象在生谁的气吗?那玲珑的小野花,还是做女孩子时插在鬓上的一样娇媚可疼的。松枝上的日影儿,正象孩子们在捉迷藏,追着躲着,一不小心,便跌落在草地上,又在追逐藏躲着。啊!一切都是童年时的活泼有趣的景色啊!她可因为家累,整整有二十多年不曾到这松林里来了!要是变小了几十年,怕不会脱了袜子在草地上瞎跳一阵么?可惜现在老了,空有那样的心。……
:她胡思乱想着,活泼地俯下身子,避过那迎面打来的山树枝,又继续地摘苦菜。她往篮里瞧了瞧,把手探了探,已经实实地半篮多了。那些先采下来的苦菜,叶儿有点憔悴,怪可怜的。于是她象安慰小孩儿似地说:
“别伤心呀!回家才有凉水喝呢!”
说着,她自己慈爱地笑了,好得意地走进树林的深处。树林深处的苦菜更多,路也愈不易走。但是,这有甚么关系呢?前进吧,前面有多好多嫩的苦菜啊!
两只蝈蝈儿,突然从乱草中飞了起来,飞绕在她的身前身后,闪着白色的纱翅。她用迟笨的手,忙乱地扑着,可是捉不到。同时,蝈蝈儿已远远地飞进乱草中去了。于是她恼了,在呢喃着,说蝈蝈儿不用想出许多花样来逗她,要是她的孙儿跟了来,绝不饶它们那样的自由自在。
更可恼的是,她带来的篮儿太小,小得装不下这满林的苦菜。现在,篮儿是满满的,手里也是满满的,连抹开横枝认路的闲空也没有。她只小心着她的苦菜,不饶一棵留在荒林里。
同时,她的心,正在得意地打算今晚的晚餐:一
今夜晚,这许多的苦菜,都把来下锅吧。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地吃一顿了。今晚儿,一定叫富生(她的儿子)买点香油皮,再买一些上等的辣酱和半斤白面,象有钱人家的吃法。要是周长柜不肯挂账,那我得自家去,去问问他可是忘了从前我们家的好处?我们家也是富有过来的。那时候,可不是饶人家借的借,乞的乞,现在又往那里讨去?虽然一年不如一年,好快地穷下来,要不是鬼子来了的这年头,大豆卖不得钱,甚么时候欠过人家一文账?现在叫做没有法,生活可真不好过。老天爷偏又放下这许多的大豆。下得太多啦!这是时运啊!……富生瞧着可没有大来头,只靠老天爷吃饭。要过好日子,只望小孙儿。小孙儿可疼,今夜晚多把些苦菜他吃,别饶他整天馋嘴馋舌的……
突然地,从树林密处传来了一阵号声,那是象人的,又象兽的号声。这声音,惊醒了李老太太的晚餐的迷梦。她吃惊着,笨重地快跑起来。正象一架半坏的运货车,装了太多的货物,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过。
那号声越来越近。接着,在松树下,在矮棘丛旁边,出现了两个狄军的步哨。他们在号着,然而不知道他们说甚么。李老太太一面请菩萨保佑,一面还想藏躲,可是来不及了。步哨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爷爷饶命,我是摘苦菜的,我并不敢为非作歪,我是摘……………摘苦菜的,我是……”李老太太声辩着,一面掩藏着篮子,好象怕他们抢她的。
步哨哈哈地笑了。他们俩咕噜一下。那较矮的一个板着脸孔,呼喝了两声,又做手势。
可是李老太太不懂,也没有方法理解他的手势。她吓得连理解力都给她的菩萨带走了,同时她嘴里依然在呢喃着菩萨。
那高的哨兵又哈哈地笑起来了。
那矮的抢上一步,伸手抢住李老太太的篮子。苦菜都给翻了满地。看看里面,甚么都没有,他发狠地把竹篮掉到远远的松林里去。
这时候,李老太太才大声地哭喊起来。这苦菜是她的命!辛苦了半天采下来的苦菜都给丢了!真是“天杀的鬼子”啊!
“天杀的鬼子!马特皮的鬼子!……”她愈骂愈生气,把满手的苦菜摔在那矮的哨兵的脸上。
但步哨猛力的一拳,把她揍倒。……
正闹着,又走来了好几个狄兵,把李老太太围住。他们瞧着,笑着,效着她的声音咒骂着。又自己咕噜了一阵,好象在商量怎样处置这老太太的方法。
“侦探,你是么?”一个年轻的狄兵用中国话问。
不幸得很,李老太太只懂得探子,不懂甚么侦探,况且狄兵又把“侦探”念作“真叹”。她真的不明白,只是连哭带骂地闹着。
“不懂,你假的!”
狄兵又大伙地笑起来,好象在赞美那年轻的步哨说中国话说得不坏,连他们都听懂。
但年轻的好象很生气,和那个高个子动手扯开李老太太的上衣。她反抗,但是没有用。他们人多,力又大,不一刻完全给剥光了。
在荒林里,在高大的松树中间,陈列着一个裸露的五十多岁的女人的肉体,越现得可怕,令人不忍卒睹!这简直是兽性!野兽捉到了捕获物,就是这样缓缓地把来玩弄死的!
可是哨兵们,尤其是那年轻的,居然还在打开自己的裤子。于是他们笑声,骂声,争吵声,和李老太太的哭声相混杂着。同时,松树林回答着一声长长的怒啸。
那年轻的给一个象排长模样的捉住,枪口对着他,迫他穿上裤子;又命令他和其他的两个,一同捉了李老太太,走去缚在远远的一颗松树上。那排长自己,拿起了手枪,瞄准着。这一刻,林里突然静寂起来。没有风声,没有树语,没有鸟叫,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一瞬间的可怕的静默。--这静默象是默哀,哀悼着那一个赤裸裸的,缚在树干上的,无辜的被牺牲者。
轰然一声,手枪的子弹无情地飞了出去。接着就是李老太太的一个惨痛的叹气。接着是狄兵们的欢呼。接着就是松树的怒啸。接着就是被惊飞在天空的老鹰的凄啼。接着又是一阵静寂。
撒了满地的苦菜缓缓地憔悴,枯萎,缓缓地枯萎得象干草了。可是再也听不见李老太太慈爱的声音:
“别伤心呀!回家才有凉水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