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他觉得头很沉重,象里面灌满了水银。他担忧地自语道:
“糟糕,我闹病了!”
闹病应该休养,可是他不能,铁工场不准告病假。
“不是罢,那里是病呢,”他又自慰着,“都是昨夜晚的梦,把人弄失神了。”
昨夜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不认识的一个漂亮娘儿,和他睡在一起,怪甜蜜的,醒时没有的甜蜜。他还没有媳妇,虽然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
他闷闷地,不想吃早饭。把工衣往身上一套,就上班去。
干活的铁工场在日站,而他却住在小姑屯,这中间隔着十几里地。早上六点半就要进工场。迟到了,扣工钱。他不得不起个绝早。
早晨的路上,没有别样人,尽是赶着上班的劳动者。不过,他太早了,难得碰见个熟人。他的熟人,大半是在“大厂”干活,而“大厂”,就在小姑屯的近旁,又是七点钟才开车,这时候,人家还躺在炕上呢。然而,他终于碰到丁:
“早啊,老徐。”
“早啊,小李。”迎面走来的老徐站住了。“怎么老没瞧见你,这一向可好?”
“好的。”
“这么早,上哪儿去?”
“上日站,我在日站的铁工厂干活了。你呢,不是上班罢,这么早?”
“别提上班,提起来真讨气!”
“怎么的?”
“我昨天给撵了!”
撵了?这可真了不得!倒底怎么啦,“大厂”一收归“满铁”,甚么都变了,老是撵人。撵了小李自己,撵了小李的许多朋友,现在又撵老徐,“大厂”可真变了……
“那末,你怎办?”
“没办法啊……”停了一下:“再见罢,别让你误点了,再见。”
“再见,再见。”
夏天的太阳起来得真早,把电灯杆长长地倒映在大路上。小李怕迟到,急赶着走。而列车从“总站”驶来,哗啦哗啦地阻住他,不让他过三弓桥。
倒霉!真倒霉!这可不迟了!迟了!他站住,在干着急。
他真的迟到了,可是头儿没发觉。
像偷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车位去,开始他的活。
今天的活,尽是些小螺丝钉,干起来很费神。他只得打起精神,细心地干。
干着,干着,耳朵里涨满了皮带声,发动机声,切铁的咝咝声。
头很沉重,怪痛的。
可是他还是干,干,吃劲地干,干得又快,又熟练。
“好小李,真不错!”
头儿夸奖他。他得意。他想做得更好。可是--
啊?太险了!一不小心,他的指头差些戮在切铁刀上,那轮轴上飞转的发光的切铁刀!
可真昏了脑袋吗?……他骂他自己。
可是,手里的螺丝钉变活了,变成一条毛毛虫。接着,变成二条,三条,变得模糊了,瞧不清了。
瞧不清了。机器,连人,连屋子,连他自己,都瞧不清了……他昏倒了!
醒转来,他才知道自己斜倚在事务处的靠背椅上。鼻子里满是亚莫尼亚的臭味。他作呕。
“小李,怎么样,好些吗?”事务员问。
他定了定神:“我怎么啦?”
“哈哈!不知道么?你闹病,中暑了。”事务员带笑说。
事务处的门开了。头儿走进来:
“醒了!醒了!还干活不?”
很想干,倒是他的病体不让他再干。
事务员帮着他,叫了部马车,拉他回家去。
热毒的太阳光,又强又硬,隔着车盖,还刺得人怪痛,马车马的铁蹄,踢起路上的灰尘,同着一阵阵的热气没命地往车门里扑,好难受的。
怎么老不到家呢?他厌烦了。而他的头老是痛。
好了!那不是小姑屯大街吗?小姑屯车站对过的那家生果店,桌子摆到大街上,一边放了一只大冰糕桶。一个店伙站在桶边,使劲地摇,一面喊:
“冰糕,冰糕,新鲜的冰糕!”
他的马车打前面经过,那店伙喊得更响。
“傻家伙!”他也觉得好笑。可是头痛得利害……可是还没到家……
他想睡,合上眼。
不知不觉地,可就到了家了。
他把仅有的四毛钱给了车夫,便将身子掉在炕上。
火红的脸,灰白的嘴唇,失了光采的眼睛,没有气力的四肢。这些都不是他原来的。他唉唉唉地躺在炕上--就这样,真的病倒了。
隔邻的好心的周老太,知道他闹病,跑了过来,
“怎么啦,李哥儿?早上出去,好好的,怎么就闹病?”
小李不是医生,没有进过学校,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人会闹病。
而周老太还是:“怎么好好的就闹病?好好的怎么就闹病?怎么……?”
小李想敷衍她,可是,觉得路上的灰尘和热气,好像一齐往他头上冒,很不好过。他唉唉着,越唉越利害,又昏了过去。
*
他觉得额上难堪的疼痛,象火烧,想扑灭,可是他的手给捉住了。他听到:
“醒了,醒了,”是周老太的惊喜的声音。
“醒了!”是另一个老娘儿的回响。
他睁开眼--原来是巫医婆赵大娘。
巫医婆这花名,是屯里小学校的韩先生送给赵大娘的。小李从别人口里听到了,觉得这花名很有趣,就跟着叫。
这下子,他明白了。他知道他的前额上,贴着三个小瓦罐儿。两个像大姆指般大,另一个,还要大些。那大的安置在前额的正当中。两个小的,一个在左额角,一个在右额角。那些小罐,里面烧得滚热的,给倒置着伏在他的额上,罐口把额皮吸得紧紧地,痛得像火烙。
他完全明白了。那是周老太请来了赵大娘,救醒了他的。赵大娘会符咒,而近年来符咒不大灵了,她又替人家诊诊病。
真是名符其实的“巫医婆!”……小李想。他觉得韩先生真聪明,“巫医婆”这名字真有趣,自己失笑了。
韩先生说:赵大娘的医病“全是原始的治疗法”,很危险,要不得的。小李觉得这话对。可是没有钱,那里能够请洋医,进医院养病呢?他不得不相信赵大娘的“原始治疗法”。……
总之,无论如何,只这“巫医婆”三个字怪好玩,他又不觉失笑了。
“怎么笑?觉得好过?是吗?不是吗?”
周老太老是要问人家,问得人家无法对答。他怎能觉得好过呢?他的头痛,腰痛,腿痛,全身都痛!还有前额那安置了三个小瓦罐儿的前额,更痛得发麻!
“赵大娘,赵大娘!”他叫。
“怎的?”
“这头上的东西……”
“头上的东西?”
“这小罐儿,额上的,能不能拿掉?”
“不!等它热气退,自然跌下来的。”
“可是痛啊!”
刚说着,他的身子一动,左额角的一只跌下来了。
啊!轻松得多了!他觉得。
接着那两只也跌下来了。
啊!真轻松得多啊!……可是不轻松的事情又来了!
“来,周老太,你帮我。还有你,”赵大娘转向小李,“李哥儿,你自己把裤管卷起来,卷到膝盖上面。”
小李不知道干甚么,只听从她的嘱咐。
“李哥儿,你伏着,别动!”她又对周老太:“老太,你握住那大腿,要握得紧!两支手合起来,瞧,这样握,才有劲!”
这样握,在小李的腿弯处,露出了青青的大血管,在跳动。
而巫医婆赵大娘,对着血管,用指头画了画,象是用魔法来麻醉病人的神经。她画了一会,又从那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根小竹管,管里抽出一根长针儿,又粗又长,使小李不禁忆起儿时在村里习见的穿牛鼻的铁针儿。
“干吗?”他失惊了。
“放血。”赵大娘说。
“放血是这样放的吗?”小李怀疑了。
“当然是的!”她不高兴地:“放不放由你,你说不,便拉倒,病的是你自己啊!”
“怎么不?要放的!”周老太又问小李:“你这么大了,还没有瞧过人家放血吗?”
“没有啊!”
“你放心罢,不危险的,谁昏了谁要放,等灵验。”
不错,这种“原始的治疗法”,在这屯里是很流行的,而且是没钱人的唯一治病的方法,每当暑天,街上很容易瞧到人们的额上,有三个圆圆的赤褐色的烙印,象小李那样的,那大都是赵大娘的功绩。
“不致全坏罢,大家都信她的。”想着,小李不说话了。
“赵大娘,你放罢,放罢,他年轻不懂事。”周老太在恳求着。
巫医婆赵大娘点点头,又命令周老太按住小李的腿儿:
“使劲儿,别乱动!”
跟着这警告,赵大娘用那根大铁针,刺进血管里,刺有寸来深,像一个医学博士打药针的样儿。跟着鲜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
可是小李疼痛得心都碎了,眼泪直流,又昏了过去。
“这才好,人发昏,是因为血太多了。”赵大娘还在向周老太解释。
在将针第二条腿的时候,小李甦醒了,在挣扎。
“别再针了!别再针了!让我病死好了!我不要放血啊!”他又嚷道:“痛啊!痛啊!我不要放血啊!”
当夜里,小李的病变沉重了。
那是在夜晚十一点多钟。小李在梦中觉得冷,冷得在发抖。
“冷……啊!冷……啊!”
但是屋里只睡他一个人,谁也没有听到这凄楚的颤声。
“冷……啊!冷……啊!”
屋外的月亮,好像受了感动,从纸窗隙钻进来,投射下慈和的光波,想抚慰他。
“我真冷啊!”他清醒了些,又在抖着声音喊。
仍是没有人听到。
他没有爹妈,没有媳妇,没有同住的友伴。
他颤着身体,爬了起来,糊里糊涂地摸到一条棉被,急盖上,卷得紧紧地,可是还觉得冷。而他再没有力气挣扎着起来了。
冷!冷!像在雪地里般冷!他尽打颤着。
可是不一会,他又在被窝里喊热了。
就是这样,一会冷一会热,自闹了一整夜。
屋外的夜是热闹的。有水银般的月光,音乐般的虫语,软的风,惰的狗吠,沾了露珠的菜圃和树林,熟睡的低矮的院落,耸立在夜空里的“大厂”的烟囱,黑黝黝地像一根鞭苔人类生活的大鞭子--外面的夜实在是热闹的,动人的。可是这动人的六月之夜,更衬出屋里的小李的凄清。他不禁哭泣了。
冷一会,热一会,又哭了一会。即使这一下子小李真的死了,也不会有人来理他呢!
病把他变成脆弱,多感。
病使他忆起失踪的父亲,想起了跟别人走的母亲。这时候,要是有个亲人,他该怎样舒服啊!
但是,没有,自从做了小学徒以后就没有了。他的童年是在铁锤和师父的拳头下度过的。他从学徒,而工人,而现在,已算是个技术很好的青年劳动者。他懂得生活,他从不示弱于压迫他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变脆弱了,他给寒热病虐待得流泪了。
就这样,他哭了一会,又热了一会,冷了一会,直闹到鸡叫。
铁工场的同伴老陈和老薛顺便走来瞧他的病。
“啊,小李,病好了罢?”老薛说。
“不--不能好啊!”小李带颤地说。“昨夜里,闹了整夜寒热。”
“寒热症?”老陈问。
“可不是!”
“瞳,病了一天,就瘦得这样儿!”老薛伤感地说。
“这寒热症利害,我知道。我闹过一趟,后来吃了金鸡纳才好。”这是老陈的经验谈。
“那末,小李,你也买金鸡纳吃。”老薛提出他的意见。
可是,在这小村镇上,一瓶金鸡纳要二块钱。小李没有钱,老陈老薛也一样的没有。于是,这正确的提议便在大家束手无策的静默中搁置了。
在谈话中,他们得到另一个结论:那就是小李应该找个代工,然后才能保得住他的位置。
“好的。”小李同意了。“请你们顺便告诉老徐代工去。你们认得老徐?他住在西边那条街的。”
老薛说他认得,还是他的老乡呢。
“不过,小李,你这病必要金鸡纳。真的,别忘了金鸡纳,小李!”临走,老陈这样叮咛着。
*
金鸡纳,这病必需金鸡纳,可是金鸡纳每瓶要二块钱,而小李没有钱,这怎么好?
想着想着,他又遍身滚热起来了。
过了一会,他又是:金鸡纳,金鸡纳,这病必需金鸡纳......
想着金鸡纳,他注意到他的簇新的工衣那是铁工场发给他穿的。他想当了它,但是没有人帮他当。
而寒冷又袭击着他了。
直至将近中午,他还在想买金鸡纳。
恰巧周老太进来:
“李哥儿,今天怎样?好些?不好?”
“多谢你,周老太,”小李说。“我想劳你一件事。”
“甚么事?”
“劳你当件衣服。”他指着挂在壁上的工衣。
“怎么你也当衣服?”
“想买药,没有钱。”
“可是想还赵大娘的药钱?那倒别急。我告诉她等你病好了再还。不一样吗?”
“不是那个,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
周老太想了想:“那你要多少?”
“二块,多点更好。”
“傻孩子,那衣服能当这么多吗?”周老太笑了,又接道:“要是想钱用,我替你借些,你可要不要?”
“要的,要的,只怕没办法。”
“瞧罢。”
周老太去了许久,和赵大娘一同回来。
啊,又是那个巫医婆!这趟小李不觉得那花名好玩,倒有点怕她了。他怕她又会从袖子里拿出那穿牛鼻般的铁针儿。
但是不,赵大娘只问:
“李哥儿想借钱?”
“对了,”小李答。“我病了,工钱不能预支,一个子儿零用都没有。”他不敢说到金鸡纳。
赵大娘听了,用精细的眼光,考察着小李,有意沉默了一会,才道:
“那行。不过要说明白。”
“那自然,应当给利息的。”
而赵大娘微笑,好像笑小李不懂借钱的规矩。
“照理,”她说。“借钱应该有保人。不过,我瞧你还老实,又是怪可怜的,一个小伙子在外边,没有个亲眷,又正闹病,太苦了,我算是做点善事,借给你罢。”
“是,谢谢大娘!”小李不禁感激她。
“那末,我们要说明白。想借,必要立个字,写明白借多少,利息多少……”
“别说,这个我知道。”
“好的。那末想借多少呢?”
“二块,多点更好。”
“二块,不够罢,饶我替你算算罢:买药的,请医生的,还要除去利息,养病也要买些好吃的东西,还要……还要买些……没了罢,就是这样,也得十块八块。我想,借给你十块罢,横竖病好了,你怕不能还吗?”
十块就十块,多了可多买些金鸡纳。小李想着,答应她。
周老太瞧瞧没有自己的份儿,赵大娘也不请她当保人,一气恼,只说家里有事,走了。
“就是这样,”赵大娘说,“我回家带钱来给你,你好好养病吧。”一面说,一面摆摆小脚儿,又转回来:“到底你的病怎样,可好些?”
小李告诉她昨夜晚痛苦的情况。
“讨厌,讨厌!”她皱皱眉说,往屋里走了两步,像要诊病,可是又停住:“这下子我且不诊你,回头再细细地诊罢。”说着,撇开小脚儿,屁股左一摆右一摆地出去了。
过一会,正当小李又在发寒热的时候,她来了,后面跟着个男人。那人矮矮的,穿着一套不三不四的洋服,没有领,也没系领带,象个习见的小工头。
“李哥儿,李哥儿,我来了。”
“来了,很好。”小李颤声说:“我,我冷啊!”
赵大娘替他盖上两条被,一面说:
“他是我找来作证人的。他是外国人,做人很好,也和气。”
外国人笑了笑,打着不自然的中国语:
“可好些?不利害罢?”
“利……害啊!”小李望了他一眼,在被窝里打颤。而赵大娘好象忘记了小李在闹病,只抢着说:
“这是借据,要你画押的。这是借的钱,一共六块。”
“不是十块吗?”小李带颤地问。
“是借十块。里头除去利息和诊金。借一个月,每月每元利息两毛大洋,十元两块,诊金一块五毛,还有五毛钱,算给写字据和作证人的谢礼,一共除了四块。你画个押就数数这钱,一共六块。”
“等一等罢,我冷得发抖,怎能画押?”
“这不难,我叫这位大哥帮你。”
说着,赵大娘擎着个墨盒,走到小李面前,又招呼那外国人:
“来,大哥,你来帮帮忙。”
“别画罢,我太苦了。”小李恳求着。
“不行,这手印一定要押的。”赵大娘沉着脸。
于是,小李带着寒热病,战颤着身体,靠了那外国人的帮助,坐了起来,抖着手指,蘸了些墨汁,把手印押在他的名下。
*
“怎么啦,老徐?”
小李还躺在炕上养病,瞧见老徐同着懊恼,走进屋里,一声不响地,坐在矮凳上,觉得好奇怪。
“怎么啦,老徐?”
老徐望望他,没有声音。
“你说呀!甚么事?”
“铁工场……”老徐有声没气地说。
“铁工场怎么的?”
“铁工场,那铁工场不要我了。”
“不要你要谁?”小李以为只是老徐的活干得不好。
“谁都不要!”
“那末,我呢?”小李急了。
“都不要。”
“为甚么?”
“他们说:没有活,不能白赔本,人都不要了。”
“真的?”
小李差不多又会发昏了。这消息,比头痛,腰痛,腿痛都难受!
他跳了起来,想向铁工场问问:这可是对一个病人的待遇?但是病体虚弱,才起来又马上扑倒在炕上。他喊道:
“这样,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吗?能吗?”
他伤心。他气愤。
“小李小李,别糟蹋自己的身体罢。还是好好的养病,等病好了,甚么法子不好想。”老徐劝慰着,一面摸出一些钱:“这儿,三块五毛日金,是一礼拜的工资……”
“怎么只有一礼拜的?”小李又惊异起来了。“还有我的呢?”
“我可不知道,那头儿说,工资都在这儿。”
“这甚么话!”是气愤的叫喊。小李险些气破了肚皮。
“你别气,这几块钱我不要,给你留着养病罢!”老徐慷慨地说。
“那不能!你比我还苦,还有媳妇和儿子,都在等着吃的。老徐,那不能,你拿去!”小李又加重了口气:“老徐,你一定要拿去!”
而老徐:“不,我不能拿!”
争让的结果,老徐只拿了一半:一块七毛五。
小李稍稍恢复了健康,便上铁工场去。工场里静悄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只瞧到皮带和飞轮之间,有一只大蜘蛛在结网。他只好回来等机会了。
老等老等,总是等不到开工的消息。
秋天来了。瓜园里的香瓜,连根已给掘掉,代替了白菜的新芽。屋后的几棵榆树,也停止了撒下满地的榆钱,在秋风里,掉落淡黄的小叶儿。
秋天来了。管房租的那老头儿来催讨夏季的欠租了。赵大娘也好几次来问甚么时候偿还那债款。她声色俱厉地,完全是个索债人的真面目,不是巫婆,也不是女医生了。还有那个外国人,他脸上的微笑变成狞笑,满腔的和气变成恶声了,并且还威胁小李,说再不还,一定捉他去坐牢吃苦,好象非把年纪青青的小李,害得凄凉破碎不可。
可是小李,一点活也找不到。他带着病,到纱厂,到烟厂,到羊毛公司以及各个小作坊,都找不到事。他们都不要小李这样的熟练工。他们只招了许多小孩,十二三岁的小孩,尤其是女孩儿。这里头的理由很复杂,而主要的不过是:第一,小孩不给工资,只贴一些伙食费。第二,小孩更不懂事,随他们想怎样便怎样,不能反对。
这末一来,小李简直没有门路了,工厂拒绝他,穷困围攻他,寒冷又要来袭击他了。
他的孤苦的人生前途完全陷落在无垠的黑暗里。
但是小李还想奋斗,用他从小练就的刻苦耐劳的精神。
不过,已经很困难了。他,这悲苦的青年人,已经旧病复发,一天重似一天了。
这趟病,是更严重的病,是人生的真病。除非碰到一个高明的医生,能够对症下药,恐怕小李的年青的生命,将会遭了可怜的牺牲的!
“这样,就是这样待一个青年人吗?能吗?”
小李在病中,时常这样问,带着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