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纱帐给西北风完全收拾走之后,天气一天天地寒冷起来,迫得他们不得不下屯。到这时候,他们不能用枪弹,只好用舌头,才能开辟一些新力量。这是一个困难的时期。
和总队联络的道路,已给敌人切断了,使他们更陷于一种手忙足乱的状态中。他们下屯已有一个多月,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了。下屯的时候,松花江才拥挤着浮飘的冰排,而现在,整个江面都冻结,象陆地一样可以走路。大风,暴雪,同着低低的天幕,好象要压平一切的山岭,树林,和住屋,好象要把整个世界埋葬在厚厚的雪地里。
然而,事情和冰雪一样地冻结着。他们都在着急。可是干着急有甚么用呢?谁都知道,即使是潜伏期,也应该是地下的潜流,要是不流,会容易枯干的。他们就只是想不出一个发展的好方法。
他们用枪,正和他们使锄头一样熟练,那知道一用起舌头来,可就很生疏了。他们只说一句话,人们就会反问了两句,一反问,就给问住了。他们虽说认得几个字,可是不会写,这遭人们的白眼,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胡子”。他们得不到报纸,就是有,也不懂得念,就是念,也念不出大道理来的。他们从前只知道干活儿用手,用刀,用枪,用锄头,就是天上的飞鸟也有法儿对付,谁也想不到干这“大事”,还要用舌头,还要用心窍的呀!
十一个人的小队,在这样的情况下,挨饿,忍冻,遭受白眼,心情已和天气一样,降到冰点下的十多度了。其中最不中用的,要算二头儿,他近来老是没有劲儿,而现在,简直想躺下去了。他不是悲伤地摇摇头,就是说:
“大伙儿散了罢,只好散了吧,不散,也只是自讨苦吃!”
可是别人的心情虽冷,还没有冷到他那程度,听了他的话,一齐反对。因为谁都还记得国破家亡,无处偷生的现实环境。队员之一的小西子,对于这种倒霉的语调,尤其生气。他年青,有青年人的热望和勇气,他的两颊老是鲜红的,一听了二头儿的话,他的颊上的鲜红立刻晕开去,连耳朵也涨红起来了,他大声地说:
“这甚么话!老是那调儿,我已经听厌了!想散,就滚你的,为甚么尽在这儿扯鸡拔蛋!”
“好!你这小子,倒有劲儿!”而二头儿现在可真没有劲儿来镇压他的队员了,他只慢吞吞地说,“那末,你说罢,不散,可有甚么法儿?”
“法儿?”小西子给难倒了,还是不认输:“法儿有的是!”
“在那儿呢?”二头儿的好几个月未刮胡子的嘴唇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不是笑,是想啊!要大够‘家’儿一齐想啊!”
说着,小西子往炕上瞧。炕上蹲着老熊,老李和张大个子。他们怕冷,紧紧地偎倚着,活象灶上的猫儿。
“想啊!大够儿想啊!”二头儿也朝住炕上的人们问:“你们可想出来了没有?--没有吗?都是一些草包呀!哈哈哈!”
这笑声好象针儿,刺痛了每个人的心,又好象冷水,浇落在每个人的背上。
他们一齐用憎恶的眼光,瞧住二头儿。他是那么没精打采地蹲在屋角,象一只闹病的狗熊。他的破棉袄的钮子全脱掉了,一团糟地在腰间束了一条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布汗巾。他的眼睛已经变得那样没有光彩,清醒时也好象在睡觉。
瞧了他那样儿,他们就有气。谁也想不透从前怎会推他做头儿。因为他能打枪?因为他是大个子?或者因为他的年纪比他们都大吗?不是的。他从前的确有一种服人的魔力,好象吸铁石,人们一接近他,就给他吸住了。而现在,他那种魔力,已给困难磨蚀了,给失望带走了。
二头儿的魔力的消失,当然使这一小队人加快地走上塌台的道路。
可是塌台,那是谁也不愿意的事。就是二头儿,虽然天天在说:“大够儿散了吧,散了吧!”但是他仍然不能象小西子的话那样做,就滚他的。
他们不能分散,就好象冻结了的冰块,天气那样的严寒,冰块那有溶解的可能呢?
二
然而,情形仍继续严重下去。他们绝粮了。因为得不到屯里的农民热烈的拥护和帮助,即使是乞求,也得不到一块大饼的。
乞求没有结果,就有人动蛮起来了。那是从前在旧吉林军中当过一名下士的董国标,饿火引起他抢掠的老脾气。他抢了一个老农妇的粮食。他象饿狗一样,一抢到一块菽米大饼,就奔跑起来。而那老农妇一边追出了院门,一边叫:
“强盗呀!强盗呀!抢东西的强盗呀!”
给雪压得静悄悄的村巷,立即集合了一群缩手缩颈的农民,带着惊奇的眼光,他们呢喃着:
“干吗?”
“甚么强盗?”
“我们屯里出强盗吗?”
“不,不是别的,就是住在我们屯里的那一批好家伙啊!”“是他们吗?”
“可不是!我早就说他们都是胡子呢!”
“胡子”,“胡子”,老是“胡子”!这讨厌的“胡子”已把队员们的耳朵装满了。尤其是小西子,好象“胡子”已戮穿了他的心,感到加二的难受。他在人群里,苦闷地问。
“谁?谁抢东西?是我们的人吗?”
回答的只有农民们的轻蔑的微笑,这微笑更伤了他的胸怀。他不禁大叫:
“我们追!追上他,不管是谁,就揍死他!”
象一只野狼,伏下身子,就追上前去,在他的后面,紧跟着他的同伴:老熊,老李和张大个子,以及其他的队员。厚厚的雪地印上零乱的足印。农民们的笨动的脚,又把那零乱的足印踩得更零乱,踩得完全模糊了。
“追呀!追呀!追上他呀!”
人群在发喊着。可是小西子不喊,跑在最前头,眼睛盯住前面奔跑的人--啊!是董国标啊!
“董国标,董国标!”他大声地喊着。
董国标回转身子,站住了。
“是你吗?小西子?”董国标喘着气。
“你干吗抢东西?”小西子也在喘着气。
“饿了,老百姓又不供给粮食,干吗不抢?”
“那不行!”小西子沉着脸。
“干吗不行?”
“老百姓都会说我们是胡子。”
“就让他们说吧!”
“这怎么能!”
“不能又怎样?”
“拿出来!你抢的东西,马上拿出来,还给人家!”
--这简直是命令。
“不还又怎样?”董国标生气了。
“不还就揍你!”说着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太猛,把董国标打跌在地上,他手里的大饼一撒就撒了好几尺远。
人群都赶到了,团团地围住他们,好象他们两人已经变成走江湖的卖艺者。
饿火和愤怒把董国标的眼睛烧得血红,他想猛扑向小西子去,可是不成,已给老熊老李他们抱住了。
这给小西子有充分的时间,从雪地上拾起那块石头般硬的大饼,并且高高地举起来,喊道:
“是谁的,这是谁的饼?”
“是我的,给我吧!”从人堆里发出一个羸弱的声音;接着又看见一只胆怯地伸出来的干枯的手;最后才钻出那个老农妇,怪可怜的样儿,她的眼睛紧紧地捉住那大饼,好象害怕,又再失掉它。那大饼,是她从秋天就储蓄起来,准备过冬的干粮。还给她大饼的时候,小西子的态度好极了,是那样的柔顺,好象在对待他自己的母亲。
“这小子倒正派,是个好人!真好小子!”
农民们这样称赞着。队员们也同样在称赞着,可是没有说出来。
从这以后,农民要是在村巷中碰见小西子,都和他打招呼,有的还站住,并且说:
“小西子,你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去。”
“那怎么能,我不饿!”小西子客气地推辞了。
可是农民不象都市人,很少花样,说请就请,非去不可。
不只是这样,连队员们也时常得到粮食。农民们为了小西子的“正派”的缘故,也同情了他的同伴们,时常有人赠送他们的大饼或高粱米饭。好象小西子的“正派”,已经攻陷了农民们的顽固和保守的根据地。
只有董国标,屯里的农民仍然把他当“胡子”。他的背后,总有人指着骂:“这强盗,这坏蛋!”人们的不至于当面羞辱他,也还是为了小西子的缘故。小西子时常替他讨情:
“谁没有错呢?错了能改,也是好人。并且他真饿啊!你们还没有瞧见他饿得整天流眼水,象漏雨,一滴一滴地,样儿多可怜啊!他原是大兵,吃惯抢惯的。以后,我担保,他再不敢抢人家的东西了。”
因此,董国标不但忘记那一拳之恨,而且成为小西子最好的朋友。他虽糊涂,也知道感戴小西子的好意。
就这样,这十一个人的小队,缓缓地接近了屯里的农民。农民们也有时能把xx军的消息,报告他们。
三
他们所得到的,尽是一些不好的消息。xx军象冬天的饿狼一样,睁着眼睛,尖着嘴巴,竖起耳朵,到处在搜寻他们的足迹。从农民的口中,知道有一队××军,带着两尊大炮,已一步步地接近这个屯里来了。这队xx军,也许已经嗅到在屯里的他们的气味,也许一点也不知道,只是普通的行军。可是接近着来了,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听到这消息,这十一人的小队恐慌起来了。在这力量悬殊的情势下,谁也没有战斗的勇气。可是不战,难道就会有生路吗?他们因为缺少粮食,跑路的能力是减低了,何况在严冬,到处都是厚厚的雪,道路更是难走。而××军有马队,怎能逃得过去呢。而且,往那里逃呢,也许他们已经受包围住了。要是战,又完全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
十一个人讨论了半天,没有一点结果。
而二头儿老是说:“散了吧,散了吧。”
可是,现在不只是小西子一个人听了生气,全体队员都愤怒地喊道;
“散往那儿去呢?散往那儿去呢?”
“兄弟们,现在不是散的时候,”小西子的脸,又涨红到耳根了。(大概一受了感情的激动,他总是这样的。)他愤慨地说,“现在是,要死,大够儿死在一起!”
“这话对!”
全体队员坚决的声音,压倒了二头儿,他索性又再蹲到屋角去。而小西子提高了声音,好象在演说:
“可是,弟兄们,我们要死,也不可忘记我们的宗旨;我们要死,非打死了几个××人不可!”
“对!我们要打死xx人呀!”
“可是,我们还要瞧情形,好躲就躲,不能躲,我们就只有打!”
这是小西子的结论,是个正确的结论。因为他比别人更能保持着他的斗争情绪,所以会有这出奇的好意见。这意见,谁也没有反对。
但是躲,可不容易啊!要是屯里的农民肯帮忙,躲开××军的视线,倒是好办的事。农民的家,就是最好藏躲的地方,只要一家躲一人,就能避去临时的危险。xx军的眼晴,是容易蔽的。可是这办法,农民们不答应,怕受连累。
怕受累,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屯里的农民和他们还有隔膜,还不能完全了解他们,不能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兄弟一般看待。队员们都感到这一点,小西子尤其知道,而且他正在想一个打破这隔膜的有效方法。他在那一趟的抢掠事件中,已相当把握到这屯里的农民的脾气了。他想:只要有一个机会,只要有一个机会,这隔膜是不难打破的。
而机会终于到来了。
在一个大雪的夜里,他们得到了消息:xx军有两大车的军用品,在离屯十几里地的山路间迷失了道路,护车的只有一排人,他们守护到天亮,才去寻找道路。
小西子认为是个好机会,他马上找齐了队员,说:
“兄弟们,我们马上抢大车去!”
“抢大车?你不是说不该抢人家的东西吗?”董国标怀疑地问。
“不!这是不同的,这是敌人的东西!--你多笨啊!”队员们都笑起来了。
“而且,”小西子又红着两颊了,他继续着,“我们去打死几个××人,至少也可证明我们不是胡子!”
他好象一天到晚总忘不了洗清这“胡子”的恶名。他认为恶名一洗清,农民就会和他们一致起来了。可是别的队员没有知道得这样清楚,他们只听到打××人,就一体同意。
董国标第一个拿起他的长枪,好象一提到抢东西,他总是精神百倍的。其他的队员活泼地拿起他们的武器,武器一到手,好像大伙儿都有了主意,齐声地说:
“走,我们走!”
于是鱼贯地走出屋外,他们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夜里。
只有二头儿,苦闷地蹲在屋角,一动也不动。他现在是甚么事情也不出主意,甚么行动也不参加,自然,反对的勇气更是没有的。自从他的魔力消失之后,他那洗刷未净的腐败的泥土气质又在他的体内复活起来了。他现在老是在梦想他的黄瓜园,他的香瓜地,那是多青苍,多可爱的啊……
小西子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办法似地摇了摇头,也跨出门去。
四
门外是好大的雪啊!白的雪花把黑夜染成淡灰色了。夜是迷茫而且寒冷。在雪夜中走路,好象在驾云;足下是软软的,眼前是朦胧的,真不好受。
满地的雪花,漫天的雪花。雪花无情地打在小西子破旧的皮帽上,补缀的棉袄上,也打在没有手套的握着枪的手上,红紫的颊上。要不是寒冷,他会以为他是错跑进纱厂的松花间呢。他在“事变”以前,曾在松花间当过小工。那时,因为在屯里过不得活,所以到城市去。可是不够半年,而xx人来了,纱厂停工,于是他一发狠,就变成一个游击队员--其实,也再没有别的路给他走了。他年青,又经过一年的战争生活,倒把他的身体磨练得那末壮,已是一个壮大康强的“好小子”。又因为他呼吸过城市和工厂的空气,土头土脑的味儿也少些,在农民游击队中,也好象比较别人高明一些,虽然他并没有受过教育,即使有点聪明,也是非常直觉的。但是说到军事学识,他可就不及当过下士的董国标了。
“是小西子吗?”隔着雪,传来一个给冻结了的空气闷住的声音。
“你是董国标?”小西子加快足步追上去:“他们呢?”
“就在前面,我告诉他们在山脚等着。”董国标又加道:“我缓缓地走,在等你。可是二头儿呢,他不来吗?”
“他不来,我也不强他。瞧他那样儿,来了也只会坏了我们的事。”小西子惨笑着,又说:“将来有一天老百姓会拥护我们,那时候也许他会变好吧。”
董国标也笑了笑,谁也分不清他是笑二头儿的消沉,或是笑小西子的希望太天真。他只说:“那末,我们的事怎样动手呢?”
“我想,我想我们只好一齐包围上去。”
“一齐包围?不能吧?”董国标展现他的军事才能了。
“一齐包围是不行的,我们只有十人呢。”
“我们的人真的太少了!”小西子惋惜着。
“也不见得,只要我们有计策。”
“有计策吗?”
“我说,我们用疑兵,把少变多。这雪夜正是个好机会。”
“唔?”
“我们应该分散,”董国标计划着,“分散,分二人到对面林子去放枪,只吓他们。剩下来的,散兵线地包围着前进,可是留下北面山路饶他们逃,等他们走到山里,迷了路,我们才缓缓地击毙他们……”
“真是!多好的战略啊!”小西子由衷地赞许着。“瞧不出你这‘胡子’倒有这本事!”
“得啦,你也来和我开玩笑吗?”
董国标这样说。于是他们俩都大笑起来。
夜雪的村庄中,传来两声狗吠声,和笑声一同打破了那寒冷的原野的静寂。
隔着雪,望见山麓的队员们,好象伏在冰山畔的企鹅,笨掘地在蠕动,伸长脖子在窥望着。他们在等小西子,好象一切的行动,都要靠他来指示,在无形中,小西子已是他们的头儿了。
当小西子走近前来的时候,队员们把他围住了,争问他怎样去抢大车。
小西子介绍了董国标的意见。
“这个意见真不坏啊!”是队员之一的声音。
“董国标,这是你想出来的?真不错啊!”又是另一队员的惊赞。
全队的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瞧住董国标,使他也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他好象青年学生向女同学求爱时一般的腼腆,问道:
“不行吗?”
“当然行!”回答的可不是娘儿们的腔调,而是集体的有力的肯定。
于是小西子发命令了:
“董国标和张大个子,他们两人马上去,埋伏在对面的树林里,听见信号就不停地放枪,可是不许站在一道,要来回地走动,使敌人疑惑林里有大队的埋伏--信号是:三下朝天的连珠枪声。记好,马上走!”
谁也没有驳回小西子的话,好象他真的是一个司令官。于是董国标和张大个子消失在夜雪里。而其余的人,由小西子率领,散兵线地在厚厚的雪地里爬行着,好象沙糖堆上的蚂蚁,终于没入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中。
五
第二天的早晨,雪晴了,太阳好象害羞似地只露出了半面,可是柔和的红光已投射到山头,林表,也投射在广漠的原野上。积雪的原野,远远地瞧去,好象镀了一层美丽的霞采,晴雪的早晨比昨夜还要寒冷;可是谁也不觉得。因为他们的血,都已沸腾在胜利的快乐中了。
他们已获得了二大车的军用品。大车在向屯里来的路上缓缓地驶着,颠簸着,在后面划了几许乱七八遭的轨迹,这样的轨迹,正说明驾车者的技术欠高明。
在晨曦中,在大车的四边,围绕着队员们,在笑着,叫着,骂着。
“小西子,吃劲啊!怎能让它不听话!”
“怎么的?董国标?它不肯走吗?”
“这畜牲,不打不行!”
老李用枪杆捅一捅大车身,好象在对付他的毛驴儿。
但是驾车的小西子和董国标,不管队员的吵闹,用全部精神在驾驶,好象在和发动机作斗争,耳朵也涨红了,眼睛也快睁裂了,满头大汗,满身劲儿在挣扎着--机器,到底比牛马还要野得多啊!
然而,他们是胜利了。他们打死了十个以上的护车的x×兵,而其他的吓跑了。他们每个人的肩上或手上,都加多了一枝崭新的步枪,腰间也增加了一个精制的子弹袋,而最使他们每个人得意的,还是脚上穿了刚从死者的足下脱出来的皮鞋,那是非常经穿的发光的黑皮鞋!
“xx人真不错啊!他们送给我们这末好的礼物!”
原野充满了胜利的声音。而这胜利,好象自己长了翅膀,立刻飞到屯里去,飞到每个农家去。于是在屋前,在窗下,娘儿们象春天的燕子一般,饶舌起来了。他们呢喃着,传说着,而且夹杂着许多羡慕的惊叹的语气。
“嗳呀!听说有两大车啊!两大车的丝袜子,丝手帕,还有花洋布呀!”
“真是!那是屯里有钱也买不到的!”
“怎会有,“关里’也怕没有呢,都是东京货呀!”
“有是有的,可是,可是……”
“不!是城里来的东西呀,屯里那儿有呢,老姐姐,你这话不对!”
“我说,听说还有值钱的金戒指!”
连金戒指也给风传出来了!这风传真的越来越动听,连男人们的心也给打动了。
整个屯里的男女们,好象赶庙会似的,都忙着跑到村前,远远地欢迎着那被认为十分珍贵的大车。
装得满满的大车,轮子半没在雪地里,发抖着,叫喊着;,喷着白气,不愿意似地爬行着,笨得好象猪。
于是农民们大笑起来了。
大车停止了,这并非已经驶到了应该停止的地方,而是给农民们紧紧地围住,再不能前进。
小西子从车前的坐位上站起来,在揩脸上的汗水,同时,他已听到千百种问话的声音。
“小西子,是从那儿搬来的?”
“里面是装些甚么东西,小西子?”
“这,这是给谁的?”
“小西子,里头有花洋布吗?”
“还有金戒指,是吗?小西子?”
四周尽是叫问小西子的声音,可是小西子一句也没有办法回答的,因为他也还没有详细地知道车里究竟是些甚么。得不到回答,于是有人动起手来了。
“别动啊!这都是炸弹!”小西子微笑地大声恫吓着,“都是炸弹啊!”
不是炸弹,大车上一包包的都是军用的衬衫,袜子,皮带,还有大量的干粮。不但没有炸弹,连一粒子弹都没有的。
在队员们动手搬下东西的时候,小西子已经充分地感到围观的人们的贪馋的眼光,而且还听见:
“这是多干净的衣服啊!”
“这是多结实的袜子啊!”
“要是能得到………”可是难为情地中止了。
这一切渴慕的低语,都清楚地印在小西子的心田里。他想,这是最好的机会,这是个表明反×游击队的真精神最好的时机。于是他召齐了队员们,提出他的意见:
“兄弟们,我以为,我们抢来的东西,应该分一些给老百姓。”
可是张大个子第一个不赞成:“这不行!我们辛苦了一夜,我的手都给枪筒烫坏了,而他们,舒舒服服睡在家里!”
“而且,而且,”董国标也说了,“他们总是骂我们是胡子,是坏蛋!”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被辱。
“董国标,我们不应该这样说,”小西子沉着脸。“就是因为他们不信我们,才分给他们。分给他们,才可以证明我们不是坏蛋!”
十个队员集合在一起,开头低声地争论着,后来,连脖子上的血管也澎涨起来了,而终于同意了小西子。于是小西子跳上车去,宣布道:
“同胞们,兄弟们,我们得到的东西,都不算我们自己的,我们要分给大家呀!可是,粮食,我们应该留给我们自己。”
“不要粮食!我们要袜子!我们要衬衫!”是群众喜乐的喊声。
“好的,好的!那末,那末……”
小西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人群大乱起来了,大家争着拿东西。
“一人只拿一件!”小西子站在大车上叫着,“一人只拿一件,要不,就会不够的!”
可是谁来听这话呢。而且人群的杂乱的叫声,已把小西子的话淹没了。
叫骂声,被践踏的呼痛声,小孩被碰倒的大哭声,娘儿们的尖锐的叫唤声,诅咒声--总之,闹得一塌糊涂!
队员们都站在大车上,瞧得大笑起来了。
“这不行!老太太和小孩会给轧死的!同胞们,兄弟们!缓着,缓着拿呀!”
可是没有人来听小西子的大道理。
“停一停!真的会挤死人啦!”小西子的喉头几乎叫破了,仍然没有效果。他一急,就朝天放了一下枪。枪声把队员们吓了一跳,本能地拿起自己的枪来。而群众也突然地呆住了。
“同胞们!兄弟们,这不行!还是我们分给你们吧,→人一件,你们自己不许动手。象这样会闹出人命官司的。”也不征求人们的同意,小西子就向队员们叫道:“兄弟们,下去,保住东西,不让他们乱拿。你们给,一人一件。马上,下去!”
这样,事情才能顺利地进行。
小西子站在大车上,瞧着农民们得到了战利品时的喜乐的面孔,道谢的声音,自己也快乐得挺直腰,仰起头,把长枪倚在胸前,交叉着两手,迷着眼睛在微笑。在朝阳影下,他的红红的两颊,放射出得意忘怀的光辉;再配上一片白茫茫的雪的原野,积雪的远山,象开遍了繁花的雪的树林,作他的背景,简直是抗×武装队里的一个青年英雄的特写的画面!
“你们快瞧!瞧瞧小西子的样儿!”董国标一面忙着递给一个老太太的袜子,一面低声地对他的同伴们说。
队员们瞧着小西子,不约而同地笑了。
六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屯里的孩子们突然噪起来了;“瞧飞艇啊!瞧飞艇啊!”
接着,在屋里也可以听到飞艇行驶的轰轰声。于是,在寒冷而净洗的天空中,出现两架飞机,在淡黄的阳光里翱翔着,打转着,闪着银光,而且飞得那末低,差不多要碰着带雪的树梢。
虽然自从“事变”以来,满洲的天空已成为××军的飞机世界,但是这个屯,可难得瞧见一二趟,所以一有飞机,无论屯里的男女老幼,都分成一小堆一小堆地集合着瞧,带着惊异的眼光。而小孩们,却大声地唱:
“飞艇儿,
飞飞飞!你要到那儿?
我们这里,
可没小鸡儿………”
于是给爹娘们的怒声叱住了--天真的村童们,还以为飞机象老鹰,要的是雏鸡儿啊!
“那是侦察机,xx军也许要来轰炸我们了!”二头儿担忧地说。
“只是侦察吧?”董国标也有点烦恼了。
“侦察也好,轰炸也好,我们总不能等着死。”小西子说。
“可不是,”董国标同意着。“还是躲一躲吧,象我们现在的情形,只好躲一躲再说。”
“一点准备都没有,躲一躲,也好,可以保一保力量。现在老百姓不会不给我们住的。”小西子慢吞吞地说,好象陷入沉思之中。
“这只是你个人啊!”一提到和老百姓打交情董国标就有点着急。“说到我们不见得肯答应。”
“不会的,他们都知道我们是好人!”
“好人,也只有你啊!”
“不会的,难道这几天还有人嘲骂你吗!”
“没有啊!”
“那你又何必多心?老百姓现在是相信我们的。”于是董国标笑了。
只有二头儿他不愿意住到老百姓的家去。他认为老百姓要是好的,早就参加游击战,而且不应对他们为民族生存而战的战士冷淡的。他不信任老百姓一定要死守着。他说,这是他的最后的“营盘”,他誓不离开它。他将永远守住这个在屯的东头,前无邻后无舍的老屋。这屋,是他们刚下屯来时,凑合住下的无人的破屋。这不是他有意闹脾气,他本能地认为这躲的方法,太丢脸,一点也没有英雄气概。他从开始战争以来,没有瞧见过这无耻的行为:害怕××军!而且,还没有知道敌方的情形,就定下这辱没游击精神的行动,他无论如何不愿和队员们一同躲进。他以为,既不应该讨好于老百姓,更不应该躲避xx军。
“我只懂得,有一个打一个,象现在的办法,我真瞧不过去!”他发恼着。
“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我怕死啊!要是怕死,何必来呢?”他不愿意听小西子的解说,同时,他也忘记了从前他是主张“散”最力的一个。
“可是,二头儿,我们不该吹牛……”
“我们不该,我们不该躲!你懂得没有?你老说有办法,原来你的办法就是这样,躲!算了吧,你们怕死的就躲吧,别啰苏了!横直我的话现在是不值钱了!”
“谁说的对就跟谁做,何必……”
“别说了,好不好?我可不走!”
不走,也只好让他。
于是小西子他们十个,各自分散地住到农民的家里去。农民们都用笑脸迎接着他们,连董国标也领受了许多殷勤的脸孔,这使他更相信小西子的说话。老太太们一碰见队员们,还会问:
“大哥,甚么时候才会把这批鬼子赶跑呢?”
甚么时候呢,董国标不能说,只回答她们一个傻笑。
可是小西子,他的回答就不同了。
“想是那末想,”他说,“可是还难说那一天,我相信总有一天给我们赶走的。”
“这可不容易啊!”
“当然不容易,可是也不难。”
“鬼子有飞机有大炮!”
“我们也有,可是不多,可是我们人可多,顶不行顶不行,就是十人打一个,也可以对付得了。”
“真是!我们那一天不想对付,也和你们一样啊!”
“真的?”小西子的眼睛发光了,好象发见了宝藏。
“那有假!我们的田都给荒了,粮食也卖不掉,干活也没有活干,老是这样的,怎样过日子?”
小西子点点头,深深地了解这屯的农民们,也有他们一样的心。可是他不敢马上请人家加入队伍,怕人家不答应,反弄出了毛病。但是,他换了另一种方式,到处说着团结多人,就有力量。
就有力量吗?小西子有时自问着,也许人少也不坏吧,他们不是十个人战胜过××军的护车队吗?可是,可是,不,他想总是人多的好。队伍有了发展,不是更好的事吗?于是他坚信地说:“人多就有力量!”
七
夜里,小西子宿在一个快乐的家庭里,这一家,有老太太,有媳妇儿,有儿子,有孙子。这是个繁荣的家庭。在大粮户,村长一类人禁不住吓,已到外方逃难的这时候,不能不说这是美好的家庭。这家庭的老太太,用她的爱儿子惜孙子的余情,来款待这位年轻的生客。
“你年纪轻轻的,就离乡别井,在外头吃苦,真是太…太…我不好说,真是太…”于是她用慈悲的眼光望着小西子。“甚么,你的家都给毁了?没有家?嗳,那多可怜啊!好吧,你就待在这儿,我们愿意的。可不是吗,都愿意的。人家都说你是好人、好的……是的,年纪这末轻,怎会坏呢……”
于是她吩咐媳妇儿,今晚特为客人下锅烧饭,虽说只是高粱米饭,可是热腾腾的,而且还有香油皮,有大葱,饭后又送来烟蓬蓬的手巾,送来热开水,十分客气,这使小西子非常感激,涨得两颊通红了。
老太太的“老头儿”,在“东线”上干活,不常来家;而儿子,本是在绥芬河开小店,因为事变后没有生意,停了,待在家里。儿子是用小店东待客的方式来招待小西子的,他老是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客气?”れ可是他自己倒非常客气地把小西子服侍上炕,而且不断地问:“炕不热了吧?被窝太薄了吧?不冷么?……”
“行,都行,太好了!真感谢!”小西子几乎来不及回答。
“说那话!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客气,大家都是……”说着他自睡觉去了。
可是小西子不能马上睡,因为被窝太暖和了。那末暖和,使他在思想着一个暖和的家。真的,他需要一个家,他应该娶媳妇,他要安乐地过活着。这游击生活,太苦了,不能安定地吃,不能安定地睡,镇日只和原野的风,原野的雪作斗争,只在烈日暴雨之中,飞机大炮之下讨生活--真是太苦了……
他想着,想着,就睡不得觉。屋外,寒风在呼啸,雪片在低吟。可是他在炕上,翻来覆去,觉得滚热。
他忽又想到在纱厂干活的时候,有个女同伴,叫张秀英,对他很好,他每天总找机会和她搭讪着。有时,还在那工厂后边的柳树下,闲谈着,等着调班。虽然没有甚么好说,可是觉得有味。要是,他妈的××人不来,不会失业,也许可能娶她,看她那样子,是会愿意的。可是,可是,“事变”了,甚么都变了,谁知道她往那儿去,也许给……
最后,他不能不诅咒那造成“事变”的罪人,于是他在被窝里,紧捉着拳头,狠狠地说:“只有打!全打死他们!”
这末一来,他又关心起他们的队伍了,他们将怎样保全力量,又将怎样发展呢?还有,还有二头儿,他为甚么要和我闹意见呢?……
第二天,xx军并没有来。而天气倒是一个美丽的寒冷的晴天。近日来的天气倒怪,夜里下雪,白天放晴,一早,太阳就露脸了。
二头儿坐在他的“营盘”的门口晒太阳,还是病老熊的样儿。听到过路人的踏雪声,眼睛就张开一下。
队员们倒象鸽子,总是忘不了老巢似的,一早就有好几个人集合在破屋的门口,也和二头儿一样地在晒太阳,而且低声地在议论着谁家的媳妇儿漂亮。
因为昨夜的失眠,小西子起得迟一些,可是在老太太的殷勤招待中吃了早饭,也习惯地踱到这破屋来了。他一到来,队员们的低语就停止,互相自语着,好象说:他来了,不许说这无聊话!
二头儿又张开他的朦胧的眼睛,瞧一瞧小西子,说:
“呀!你也来了?干吗来?你瞧,我还是没有事,没有死!”
“也不见得活吧?”小西子有点气。
“好,就算我不死不活吧,可是我不怕死。怕死,那多臊!哈哈哈!”––又是他那冷酷的笑声。
小西子难以忍受地走开去。老李和老熊跟在他的后面。
“小西子?你为甚么怕他?”老李问。
“我怎么怕他呢?象他那样,和他争也争不出道理来的。”
“要是我,先揍他几下再说!”老熊说。
“打了又怎样呢?他能好吗?他专和我赌气。我要是和他翻脸,可不给人家笑话了吗?”
“谁笑你?”
“全村的人,都会笑我们自伙儿不和。”
“甚么不和,他是和你吃醋!”老李认真地说。
“吃甚么醋呢?又没有娘儿们?”
“他瞧你做事,太象个头儿,他过不去。”
“我又没想当头儿,谁争他的?”
“那是他自己不好,他说的话叫人老不服气。”老熊说。
“可不是,我们做事,是为大家,要是误会我和他争头儿,倒可笑!”小西子有点烦恼,第一次感到做人不容易。
那是谁的错呢?他自想着。
“象这样,一点次序也没有,我们的队伍快会灭亡了,用不着××军来打我们的。”老李说。
“可不是,小西子,我们打倒他,不给他做头儿?”老熊简直在煽动小西子了。
“别提打倒罢!打倒只用到敌人身上,我们自己人用不着!”小西子沉着脸,认真地,而且两颊又通红起来了。
八
××军还是没来。可是二头儿的性情变得可怪了。他不象以前一样的不管事,躲在屋角里。他老是发牢骚,有时甚至于在夸耀从前当胡子头时的英勇行为,怎样地一个人一根枪可以战胜一大队的官兵,怎样地在黑夜里偷窜过敌人的二道防线,而且防线上的哨兵都给毙掉。每天他坐在他的“营盘”门口,一面晒太阳,一面哗啦哗啦地噪着,好象市场上的说书者:
“…………子弹从头上飞来,我就把头一低,没有打中我,那末我就放枪,对准官兵的半腰放,他一低下去,啪,正打个中,打中他的头……”
他指手画脚,神气十足。上午,孩子们和几个屯里的空闲得无聊的老头儿,给听住了,用他们的左手,摩挲着稀疏的胡子,点点头,有的微笑着。这使二头儿更兴奋,越发打起精神,连他的终日瞌睡的眼睛也醒了大半。而到了下午,人们越聚越多,在二头儿面前的雪地上,画成一个弧形。渐渐地亦有老娘们参加着,而小孩们不用说更是高兴。队员们亦有几个站着瞧热闹。
“二头儿,旁的别说,就说和官兵打仗吧!说官兵打仗吧,二头儿!”小孩们嚷着。
于是,二头儿又在夸耀他打枪的本事了:
“………子弹从头上飞来,我就把头一低,没有打中我,那末我就放枪,对准官兵的半腰放,他一低下去,啪,正打个中,打中他的头……”
于是老头儿用他们的左手,摩挲着稀疏的胡子,有的点点头,有的微笑着。间或杂着小孩们的哗声。--这情景,好象完全是太平景象。
可是这景象,苦恼了小西子。还有董国标,老熊他们,也觉气愤。
“完了,我们完了!”小西子感到非常痛苦。他走进人群去,穿过那人身的弧形,走到二头儿旁边:
“二头儿!”小西子郑重地说,“你可是疯了?”
“我不疯,倒是你疯了,连我说话也不行吗?”二头儿又冷嘲道:“还是快躲吧,xx军快来了!”
小西子还不及回答,老熊冲上前来捉住二头儿,就是一拳。没有打中,给小西子阻住了。
“告诉你,要是再胡闹,要你的命。”老熊气愤地大声说。
“我要你马上住口!”董国标走上来,也是怒冲冲的。
“这可不行!你们几个人打他一个子!我们也觉得不平呢!”人群里有一个老头儿,颤着声音说。
小西子向人群看了一眼,痛苦得几乎流眼泪。可是没有办法,他真想不管一切?飘然而去。但是,不行,他的内心好象有一种力量迫住他,叫他一定要负责解决这难题。而这难题的解决,可有点超过他的能力。他不能理解,这是一种倾向的斗争,他只想和平地了事。然而,和平的办法呢?
在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个人的行动,没有理由压制二头儿的,但是这行动,影响整个的工作多大啊!那可能分裂他们的团结,那可能失掉群众的信仰,那会使整个屯的老百姓,忘记了敌人,忘记了在最近期间内,就会到来的××军。而且,在这屯里,游击队的信仰,刚刚能够建立来,还未能谈到组织工作,而且,而且快要来临的敌人,他们的力量比较还要大好几倍呢!
但是,办法呢?办法只有二条:一条是让二头儿的自由发展;另一条是劝阻甚至于强迫他停止无意识的行为。
小西子是赞成劝阻的办法的。可是二头儿能劝导得好吗?……
看,二头儿又在那儿指手画脚地夸耀着:“……对准他的腰,啪,正打个中,--打中他的头……”他把自己的拳头碰着他的前额,很笨地装着倒下去,不提防脚底下的雪滑,哗喇一声,真的滑倒在地上。于是人群哗笑起来,小孩尖着声音叫好。
小西子也觉好笑。他觉得二头儿可怜又可气。他料定二头儿的精神一定很苦闷,要是不,不会这样失了常态的。那末,为甚么会失常呢?他不能理解了,--其实,即使是了解了原因,也不一定能马上说服二头儿的,因为这情形,并不是短期间内所形成的,只好缓缓地转变,只有在斗争的洪炉中缓缓地锻炼,才能把过去紧紧地黏在心的深处的魔鬼肃清的。
可是小西子未能理解,所以他感到痛苦,伤心。为甚么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得这样呢?一伤感,更没有能力来解决目前的纷扰了。
可是,董国标和老熊,可不顾虑一切,把倒在地上的二头儿,一拖就拖到破屋里,解开二头儿腰间的围巾,把他的手足都捆住,说:“你还扯鸡拔蛋不?”
“好!你们这样对待我!我是强盗吗?我是敌人吗?你们这样对待我?”没人理他,于是他号叫起来了:“救命啊!救命啊!”
“不许叫!”董国标大声地威吓他。
“救命啊!救命啊!”
“告诉你不听,还叫,妈妈的!”说着老熊就是一拳,结实地打在二头儿的背上。
二头儿不叫,可低声地哭起来了。
“怎么?哭啦!哈哈哈!”董国标由衷地笑出来了。
在笑声中,冲进小西子,他惊异地问:“干吗?”
“你瞧,你瞧,他可哭了!哈哈哈!”董国标还是笑。二头儿蹲在地上,哀求着:
“小西子,你是好人,他们都听你的话,叫他们放了我罢!”
“你为甚么胡闹呢,可不掉我们的脸?”小西子问。
“没有,我整天没有事,闷煞我。我说话,只是解闷儿,并没有掉谁的脸。”
“这还不掉脸吗?人家不说你有神经病,倒以为是真的,这可给人们不好的影响。”
“影响,我还能影响人家吗?”
“影响有好坏,你是在影响人家走向坏的道路。”
“我并没有啊!我叫人家不打××人吗?没有啊,可冤枉啦!”
“你没有叫,可是比叫的更坏,懂吗?”小西子倒有耐性。
“不懂。”
“你是头儿,头儿不干点正经,尽在扯鸡拔蛋,怎么能叫人起来打××人呢?”
“那末,要我怎么样?”
“你应打起精神起来努力,干点事。”
“我觉得没有事可干,甚么事都没有意义。”
“那末打××人可有意义?”
“有意义,可是我们没有力量。”
“那就糟啦,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们的力量在那儿呢?没有啊!”
“我们不去和老百姓一道,不去叫他们和我们一同起来打××人,尽在那儿象你那样扯鸡拔蛋,那来的力量呢?”
“好!那末,我就不响了。”二头儿急想松他的束缚,直接了当地说。
“真不响了吗?”
“真不响!
“要是响呢?”
“毙了我!”
“那末,我解开你。可是你不能忘记我们的约定!”
“好的!”
那末,二头儿被松了缚,从地上爬起来,眼里还挂着残泪。
九
二头儿不得不沉默着。可是他感到一种难堪的寂寞。寂寞好象毛虫,咬着他的内心,那使他坐卧不安。他觉得屋里的四周都有一种瞧不见的力量来压迫他,恐吓他。瞧!那从没有烧火的土灶,正象一座古坟,中间张开一个大圆口,好象要来吞吃了他;那根躺在墙角的步枪,好象一根可怕的魔棍,闪着黯黑的幽光,在缓缓地爬起来,好象要来鞭鞑他了!
他不能忍受。他跑出来坐在门口。可是立即就有一群小孩来围住他,要他说打枪的故事,嚷着,噪着,见他默默地坐在那儿,就推他:“你没有聋吧,不听见吗?怎么不响?”
他不响,他有约言,不遵守便会给毙了。小西子那小子,说得到就做得到,不能开玩笑的。于是他不响。
可是小孩尽噪,尽推,使他不能安静。他忍不住了,大声地号叫:
“滚!滚开去!”
小孩们给吓跑了,站得远远地,向他挥拳头。
“倒霉!”他自说着,又往屋里去。可是屋里多可怕呀!那土灶,那步枪,又在烦恼他了。
他又从屋里走出来,望一望门前的景物。景物给雪盖住,只见无垠的一片白色,单调而又渺茫望不见稻田,也没有他梦里的瓜园。他为要避免小孩们的麻烦,无目的地走着。小孩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碰见屯里的住民,他们就笑着问:
“二头儿,你怎么就哭了?”
要是碰见老熊或董国标,他们就狠狠地啐了一声。那是在唾弃他,他知道,但是他没有犯了天条大恶啊!
他的心非常痛苦,可是找不到诉苦的人。人们和他谈话,都是客气的敷衍,没有真心,那又何必说出他的痛苦给人家做嘲弄他的资料呢?
他沉默着,可是沉默咬着他的心。他觉得,他不能忍受下去。
最后,他下决心去找小西子,向他要办法。他在一个农民的家里找到他。也不管小西子正在和人说话,一把捉住了:
“小西子,救救我吧!”他哀求着。
“甚么?”小西子倒吃了一惊。“啊,二头儿,干吗?又有人打你吗?”
“不!不!没有,可是,可是……嗳!”他沉重地叹息着,好象这一叹息,就说出了他的心中无限的痛苦。
“到底有甚么事?”
“我,我住不了,那屋,那屋甚么都可恶,都欺压我!我真的住不了!”
又是傻话!小西子摇摇头。
“那你就住到老百姓的家里吧!”小西子又加道:“要是你没有认识的,我替你介绍一家。”
“不,不是那意思,我说,任何的家,我都不能住。真的,这个世界,整个的,我都不能住,我太孤单了!”
正在和小西子谈话的两个青年农民张开惊异的眼光问:“甚么回事?”
“谁知道他?”小西子蹙一蹙眉头。他转向二头儿:“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求你,求你教我活下去的办法。”
“你现在不是活着吗?”
“不,我活,可是太苦了!”
“谁不是一样的苦?”
“不,你们有说有笑,象生活,可是我,没有,周围都没有同情我的人,连东西都在嘲弄我。”二头儿痛苦地叫着。
“这是你不好,从前谁都听你的话,可是,你现在尽是扯鸡拔蛋,谁都不爱听了,这是你自己不好。”
“还不是一样,我还是我,只是感到太孤独了。”
“算了,算了,别来缠我,我正忙呢。”说着,小西子转去向着青年农民,继续他们的谈话:“那末,你们说有二十根枪,藏的地方你们知道?”
“知道的,是我们一同掘地藏好的,”青年农民说。“我们也有人,都愿意打xx。”
“怎样?有人?在那里?”小西子高兴极了。
“这屯里啊!我们早就约好,要去,就大伙儿一道去,都一条心,那是在‘事变’时就有了这个心的。”
小西子的发光的眼睛燃烧着,说:“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他们笑了笑,一齐道:“这那能随便说呢?多险啊!”
“没有危险的。难道这屯里还住警察吗?有×奸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说不定。警察,可早躲啦。不过,我们要参加,也要瞧定好的队伍,要是不好,那不是白送死?”
“那你们瞧定我们是好的队伍吗?”小西子笑了。
“是的,你们的队伍是真正打××人的。……”
二头儿叹叹气,好象要说甚么,小西子马上抢着说:“二头儿,你还是回去,等一等到你那儿去,我和你谈谈就是。现在,请你回去。”
小西子从没有这样温和地对待他,这使他感激,几乎淌下眼泪。懒洋洋地跑出屋外,二头儿踏着雪,跨过院门消逝了。
“二头儿的样子多可怜,他是你们队伍的头儿?”青年农民问。
“从前是头儿,现在他不干了。”小西子解释着。
“他太不行吧?一点神气都没有。”
“是的将来大伙儿合起来:从新举过,不要他,不成问题的。”
“对了,头儿要能耐一些才好。”
小西子表示同意,点点头。
十
虽然××军仍是没有来,可是屯里充满了抗争的空气。薄暮的时候,屯里来了一队难民,携男带女,风雪满身,脸孔虽说是中国农民的吃惯苦头的无表情的脸孔,可是在脸上的皱纹间,可以瞧见忍挨饿冻的余痕。他们是从×城的近郊逃荒出来的。那城市,已在××军的炮火下轰成灰尽了,因为那城市的居民的抗争。可是不抗争,难民们说,也一样过不下去,强抢强奸,无所不用其极,从未见过这样蛮的军队。
“那是真话,我们的毛丫头才十四岁,就活活给弄死了。你瞧,他们多蛮啊!”说话者是个中年的娘儿,胸前还抱一个才满周岁的小孩子。
毛驴的长叹,小马的悲鸣,小孩们的啼哭,笼罩住这逃难者的行列。他们沿着村巷走着。在院落的门口,墙脚下的木桩上,他们坐下来,拆开包袱,寻找干粮充饥,也有沿门乞讨的。驴和马一停下来,就撒尿扯粪,把村巷错弄成牧场了。……
他们是准备在这屯里宿夜。
这给屯里的人们一个很好的榜样。而且从难民的口中,知道军队到处,毫无幸免者,于是全屯的人心沸腾起来了。
同时,小西子和那接洽的青年农民已把枪杆从地下起了出来,秘密结合的一团也已集合起来了。他们好象导火线,而小西子就是火引子。这火,燃着屯里每个人的心,于是抗争的空气,弥漫了院落,村巷,而布满了整个屯子。
这时候,不只小西子,就是董国标,也变成忙人了,因为屯里的人们到处在找游击队员的领导。
“这很好,这很好,又有十二人,成立一队了吗?”董国标笑着脸,在和找领导人的农民谈话。一瞧见老熊,他就:“老熊,老熊,你怎么了,尽在瞎跑!这儿的人都忙死了!”
“怎么我瞎跑呢?”老熊跑过来,说:“你可知道,二头儿掉了?”
“掉了算了,这时候谁有工夫去管他,而且,那末大,又不是小孩,怎会掉呢?”
“这可奇怪,我也想不懂!”老熊接着说,“谁也不知道他到那儿去,枪也不带,现在给我拿来了。”说着,老熊动一动手里的那根曾躺在屋角威吓过二头儿的步枪,又继续道:“小孩们说,他一直往屯外跑,向那林子里走去,直到这时候没有回来,这可不是掉了?”
“谁说不是,掉和不掉不是一样吗?也许掉了他更好吧?”董国标不管老熊还有话说没有,就和那找领导的人一同走了。
老熊低声骂了一声,转身走向队伍的办事处去。办事处是从前大粮户的院子的东厢房,已经得了守院子的老头的同意,才建立起来的。老头的儿子,就是秘密团结中之一人。
老熊在路上,又碰见了小西子,他也是要到办事处去的,在办事处,有好几个新成立的小队队长在等他。
“小西子,你知道了没有,二头儿掉了?”老熊说。
“怎么,二头儿掉了?昨天夜里,我本想去找他,可是分不开身,就没有去。你知道他为甚么跑掉呢?”小西子走到老熊的对面,站住了。
“谁知道,我也莫名其妙呢。”
“不是跑掉罢?”
“确是不见了,这是他的枪。”老熊举一举起他手里的长枪。
“唔。你找过他吗?”
“可没有细找,不过我敢说,他是走了。”
二头儿走了,小西子的心有点难过起来了。虽然他从前恨二头儿,也骂过他,可是总是个同伴,而且小西子第一天加入队伍,就和他一道,这一年多的共同生活,这一种同伴之情,好象突然地给翻了起来,使他的心绪有点凌乱。可是,找他去吗?那不能!小西子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干,是够忙的。要是放下集体的事情,而去找他,为的是要安一安自己的私心,那是不行的。于是他对老熊说:
“我们到办事处去罢,二头儿的事情,就让它去吧。”
作为办事处的那屋,屋里挤满了十几个农民,大都是跃跃有生气的青年分子,好象抱了必胜的决心,脸上充满了一种英勇的神气。他们在等着小西子,等他来集合着成立总队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二头儿的失踪消息,这时正在议论这件事。当小西子和老熊跨进院门的时候,屋里传出一阵喧哗声:
“……那末,我们应该推谁做头儿呢?”
“还用说吗?”
“你到底想推谁?”
“我吗,小西子!”
“同意!我们都推小西子!”
“大伙儿都同意!”几个声音一齐说。
“我说,我说今天就举定他!”
“行!”又是好几个人的声音。
“行!总队长。”老熊拍一拍小西子的肩膀,又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小西子只说“你别闹,你别闹”,微笑着,一大步就跨进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