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哈尔滨第一天的遭遇。
当我和到车站接我的陈君,突出马车和汽车的重围,走上松花江街的时候,夏天的绿色的哈尔滨,在我这新来的外乡人面前展开来了。
也许是午梦未醒吧,为甚么低低的绿荫,绿荫丛中的洋房,都是那样闷沉沉呢?也许是给天空的日本飞机激恼了罢,为甚么茂密的树林中,听不到一声鸣蝉,一声啼鸟呢?
--啊,多么沉闷的哈尔滨的夏天呀!
我带着郁闷的心,跟着陈君走上南岗的斜坡。后面是一层低似一层的绿林,前面是缓缓升高起去的石头道。一条条笔直的浓荫小路,从石头道两旁伸出去,伸得远远地好象没有尽头。路上瞧不见行人,只是矮篱笆的花丛中,有时传出一阵小孩刚刚睡醒的哭声。在小树林里的长凳上坐着的中国人和老毛子,都板起一副苦脸,怪不合卫生的。
--啊,多么沉闷的哈尔滨的夏天呀!
我不禁呼了一口气。
“累了吗?西八乍市快到啦。西八乍市有地方给你住。”陈君一面走,一面说。
“是谁家?”我凑近陈君的身边问。
“老李家。”陈君又接下去:“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当过义勇军,现在住在此地。你就在他家住十天八天罢。”
“他乐意吗?我可不认得他。”
“没有关系,我早已告诉他了。他是一个儿住的,很方便。”陈君又加道,“他这人又热情又爽快,就是爱说话。”
说着,我们已闯进一条狭小的街道,道旁的木板路在脚底下咕嗒咕嗒地响了起来。一位老毛子老太太,坐在她自家门口,睁大眼睛望住我们,望得那样狠,象在生我们的气。她门前的木架上,横七竖八地晾着衣裳,围腰、被单和白台布。站在斜对面的另一位毛子太太,在低声叱着她的狗不要瞎叫。有两位中国老娘们站在当街的玻璃窗里往外窥望,一瞧见我们都是中国人,便别转了她们的脖子。从一家地下室涌上几个毛子小孩,手挽手地站在一堆,瞧着我们,又耳语着,忽然哈哈地大笑,跑散了。--这外国村落似的西八乍市,来了我这外乡人,一点儿也不能安静下去啦。
走到七道街,陈君伸手拉开一扇钳着漆布的大门,门铃立刻玎挡着,马上又传出一阵毛子姑娘的柔和的声音:“克多?”接着走出一位光臂膀的毛子大姑娘。她一边走一边捻起束在胸前的白围腰,在抹干她手上的水珠儿。瞧见熟识的陈君,她笑了笑,打起中国话来:
“不在,他。”
但是陈君拉我进去,指那第七号的房门,告诉我,老李就住在这一间,又回转身子,用俄国话介绍我给那毛子姑娘。她活泼地和我握握手,问我懂不懂俄国话,我摇摇头,而她乐意地笑了。
我留意那屋里,门对门也有十几间房子,是寄宿舍的模样。据陈君说,那毛子姑娘是房东太太的女儿,没有父亲,父亲是在欧战的阵前牺牲了的。
打寄宿舍走出来,陈君因为有要紧事,不能再陪我去逛逛。他告诉我最好到道里公园消磨过这下午,并且教我怎样上电车,那里下车,便分手了。
如果是有福的人,象我这样独行踽踽于异乡的街道上,他一定会弄些甚么乡愁旅思,如果是情感热烈的人,象我这样飘泊于“满目异类”的都市中,他也许会痛哭狂歌起来。但是我,因为在中东路四等车里不能好好歇息,只觉得满身不得劲儿,无精打采地上道里公园去。公园里非常热闹,有买汽水的露台,有日本女人的纳凉亭,还有电影院,院前的无线电机闹得震天价响。而我不顾一切地躺在一片僻静的青草地上,睡了大半天的觉。
等到我乘电车再上西八乍市,已是满街灯火了。我在车里,尽在想象老李是怎么一个人,如果他不招待我,或者不知道我今晚要上他家睡觉这回事,岂不是要在街上作夜游神了么?
但是,不,那毛子姑娘一瞧见我,便说,第七号有人,叫我自去敲门。敲了两下,门开了。背灯站在门口的并不是甚么老李,而是一位青年女子,这才把我呆住啦!
“找谁?”她问,用机警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李,李先生在家吗”我客气地说。
“老李?”她怀疑地反问着。又说:“你是谁?”
“我姓郝,奉天来的,刚才和陈先生来过。”
“啊呀!你就是郝先生吗?请进来,请进里面坐罢!”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时候,该是我满腔狐疑的时候了。我狐疑地坐在椅上,狐疑地望住她,狐疑地擦擦自己的手掌。她是谁?是老李的老婆?情人罢?要不,又是甚么人?我不致走错了房间罢?
“你认得李先生?”我终于忍不住了。
“怎不认得,天天在一起呢!”我的话好象把她问恼了。“难道你不知道我?”
“不--还没有请教呢。”
“真不知道?老陈没提起?我就叫佟桂英。”
“?”我简直怀疑她和我开顽笑。佟桂英是何等英勇的一个女子,朋友们都称她是满洲的马柳特加的。而对面的她,瘦长的个子,怪柔弱的样儿,怎能叫我好相信!
“十里堡的事情,你该知道罢?”她瞧见我默默不语,又说下去,“难道真的没人告诉你?对你,我用不着说假话,是不?老陈知道老李土江北,不能回来,他自己又分不开身子,才叫我上此地等你的。”
我再不能迟疑了。我带笑地重新站起来和她握手。她那铁一般有力的手,说明她真是能骑马,能打枪的那个佟桂英。
“桂英,得罪,得罪!”我向她道歉。
“你这人也太细心!要是不知道底细,我还不一脚把你踢出去?你吃饭了不?”她斜着身子坐在床上,不客气地说。
听了我说晚饭还不曾吃,她马上跳起来,一溜烟出去了。留在我眼里的是一个活泼健康的背影--不错,是佟桂英。
我默默在回想朋友给我的信,说:在××人的残酷屠杀下,乡村的女子也反抗起来了。最近十里堡有一位英勇的女子,叫佟桂英,领导着全堡的老百姓,劫了××兵的枪械,组织义勇军实行打××。真是满洲的马柳特加!记得那信的结语说:“亡国的将军们听了这消息,不知道有何种的感想?”但是现在她怎会在哈尔滨?可不是日本人还出赏格捉她的吗?……
桂英回来了,带来大大的一块黑面包,一包干肠子,二瓶克哇斯。她一齐堆在桌子上。那房里唯一的桌子本来就小,何况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书籍、文具等等,现在再加上她买来的这许多东西,其乱七八糟可想而知了。
“吃呀!今儿请客,买了克哇斯。你喝克哇斯不?”也不等我的回答,她抢了一片黑面包往口里送,就是站在桌子旁边,倚着墙,那么的大吃特吃起来了。
她一面吃,一面警告我:这房子只许说说笑笑,不要说别的话。因为隔壁住的是一对日本夫妇,据说当家的在洋行办事。北方话说来比南方人还正确。她疑心他们“不是东西”。她又说,在哈尔滨,每个院子里,尤其是象这寄宿舍性质的屋里,常常住下探子。人家不留心说错了话儿,就有人给你记住的。有时候,中国人时常给抄了家,或是逮了去,本人还不知犯的是甚么罪。哈尔滨还算好,xx人还想摆摆“文明国”的样儿。要是在屯里,简直象对待台湾、高丽的亡国奴样的残酷。下江那边,井里放毒药,任意枪杀,强奸,甚或用大炮炸弹,把整个屯子毁成平地,那都是常有的事情。她的家就是在炮火中化为焦土的。……
隔壁的日本夫妇回来了,在房里哼着“大和歌”。那毛子姑娘在诵读故事给她妈妈听,声音就象百啭的黄莺儿。斜对门的女毛子,据说是暗娼,这时已经拉来了客人,在房里淫声荡语地笑闹着。
我们默默相对。月光惨白地洒在窗棂上。窗外的榉树在夜风中摇曳,低吟。远远地传来一阵话盒子的俄国民歌,那样慷慨激昂,令人联想起《狂人日记》中的“歌者”。
桂英好象不耐烦似的跳了起来,理一理蓬松的乱发,又坐下去,说:
“这时候我真想骑马。夜晚骑马,比白天有味儿。你想想,在满地是月光的大草原上,腿儿使劲的一挟,马儿就拼命地飞跑,飞跑,好象飞在半空样。再一转身,又跑进黑濛濛的树林里。勒住,马在喘气,夜猫子在号叫---啊,多乐啊!”她停住,在想象那情境,又忽然说,“郝先生你会骑马不?”
我摇头,笑说不会。她自傲地笑了笑;
“我不懂,为甚么不会骑马!”
“为甚么一定要会骑马呢?”
“不会骑马,好象没有腿儿,自己吃亏呀。我们屯里好几个老娘们都能骑,可惜胆子小,要不,我就多支臂膀。唉,真可惜!”她又慨叹似地道:“我们关外老百姓,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又糊里糊涂地亡了国,都是为了胆子小……”
我按住自己的嘴唇,警告她不要说下去。所以,连我想对她解说问题并不是因为胆子小的话,也只得咽向肚子里去。
暂时又静默着。外面又是歌声,又是笑语,又是淡白的月色。这一切,好象无情地在嘲笑我们这些被压迫,被损害的灵魂!
桂英似乎更加烦躁起来,恨恨地说:
“简直是在监狱里过活!我们的自由在那里?我们的生命在……”
还没有说完,而房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中国学生,他低声而急促地说:
“老佟,你们还不快走,老李在江北发生了问题啦!”这消息,是那么的突如其来,叫我和桂英都跳起来:
“老李?就是住在这里的老李?他有了问题?小范,这是那来的信儿?”
“刚才得来的,详细情形还弄不明白。老陈叫你们马上离开这房间,老佟住的那边也不能回去。”小范又面对佟桂英说:“老陈把新来的老郝交给你,你要代他想法找住处。”
“半夜三更,那有法子!”桂英有些着急。
“谁知道!老陈说一定要你负责!”说着小范便想走,桂英叫住他,而他发急了:“得啦,得啦,我还有事,有话明天再说罢!”
碰地一声带上门,他走了。房里的桂英和我对瞧了一下,都在沉思着。我是人生路不熟,甚么法子也没有的,而桂英也象十分为难。
“这样晚,过江是万万不能,住栈房更别想,朋友家靠不住,有好几家大概是同样情形,不能去,那怎办呢?怎办呢?”她自语着,又好象在和我商量办法。终于,她站起来,“这样罢,上马家沟瞧去。这里是不好住了。”
我们匆匆地上马家沟。而马家沟的几家人家,不是打不开院子的大门进不去,就是给守门的恶狗赶了出来。结果,给我们失望。
大约已是夜里一点钟光景,实在是深夜的时候。我们仍是在街上奔走,找不到宿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依照桂英的意思,只有一法:我们除非扮作一对密会的情人,找块树林里的草地坐坐,挨过这讨厌的一夜。据她说,每当夏天,老毛子们时常在花影树阴里坐到天明。有些中国人也学上了,所以在哈尔滨,那已是常见的事儿。
“好罢,我们只有这样,不过你……”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关系,这是必要的时候呀。”
于是,我们勉强放缓了脚步,手挽手地在月光中走着。我们算是“情人”了呀!
夜深的月色真象水般清凉。各处的景物都给月光净化了。黑巍巍的喇嘛台,尖顶耸得那样高,好象直伸到天际,想去挽住那渐渐移向西方的月亮,不让她无情地离开这梦般的人世。
南岗、秋林洋行门前的一行长凳上,疏疏落落地还点缀着一对对的情侣。路旁的矮篱笆下,萦绕着蜜语和笑声。软红色的窗纱间,有时映出舞兴沉酣的迷离的人影。
而我们,缓缓地走着,走着。我的心象压上一大块石头。要是有人走过,我们也热情似的相偎相倚,象在说甜话儿。走远了,我们依旧是抑郁,沉闷,而静默着。但是,我们可要紧紧的记住,我们要扮得象情人似地在散步才好啊!
末了,我们走进一座小树林。林中的草地,闪烁着破碎的月影。草际时时浮上微细的虫声,又象着惊似的忽然停止了。
“我到底是在田野长大的,听见虫声,就想起了老家。”桂英打破了岑寂说:“真怪,已经烧光的家,还是忘不了。瞧瞧这样的情景,我就有气!”
“那末,你家里的人呢?”
“我家里没有甚么人,爹早死啦。妈寄在吉林亲戚家。还有哥哥,在盘石那边当义勇军。月前听说受了伤,现在不知道是活是死--讨厌!别提这些罢!我不爱说家事!那不是我们说的!可不?”
她坐下去,不痛快地呼一口气。在阴影下,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那眼睛正象两颗星儿在闪光。突然地,她把眉头…锁,无目的地瞪住一颗树,突然地又紧闭上眼皮,又再睁开,往远远的林外望着。林外的月色象烟幕,密密地笼住这树林。
“就象这样的月夜,我们在拉林大屯子截获了××兵的枪械,是二月前的事了。”她慢吞吞地说,又笑了。“那一次才有味儿。我们,一个山洞穿过一个山洞,有老百姓带路。在洞口瞧见两个鬼子,我就是一枪,便倒了一个,第二枪,又是一个。鬼子真不中用,太禁不起子弹,一连人,一轰便散啦!我们追,追上一个打一个,就象打雀儿,好不痛快。青纱帐掩住了我们,××飞机没有劲,又是在夜里。前前后后共打死了十三个鬼子,剩下的都跑个光。我们夺得了十大车的东西。里头满是胰子、手巾、袜子,还有干粮。鬼子真不坏,打死他们人,他们还给我们送礼,可不?”
她轻轻地笑出声来了,又接道:
“天一亮,我们在大屯集合老百姓,分给他们六大车东西。他们乐意得了不得!有一个老头儿,头发胡须都白了,他还跳上一块老树头,颤巍巍地嚷道:你们瞧瞧,义勇军多好!你们现在还说是胡子,是胡子不?我早就告诉你们不是,你们不肯信。现在怎样儿?可不是领老百姓打××的义勇军?大伙儿都乐得大叫大喊:义勇军真好,义勇军真好呀!--不错,人心不死,中国人心不死!可不?”
“老百姓自然是好的。”
“对啦!只要我们拼命干下去,好的老百姓有的是。我敢说,我死也不怕!”
,“真个是勇敢的马柳特加!”我不禁赞叹着。
“说什么?马柳特加?”她好奇地追问着。“马柳特加到底是谁?老李也这样说我,我不明白,也没有闲心去问他,到底什么回事儿?”
我笑了,没有回答,她拿眼光追迫我,眼光是那末有力,好象不由你不说明。
“那是一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可是说她干吗,多无聊的!”我又停止了。
“无聊?那你为什么爱说?”她恨恨地道:“你们这班念书人,偷了典故骂人,也要对得住老天!”
“不,不是骂人的,更不是骂……”
“那你就该告诉我!”她抢着说,“这时候,说故事才合景呢!我作小孩时候,顶乐意听故事。”
她瞧见我还闭着嘴,便捉住我的手,使劲儿只一握,就象铁钳钳住般疼痛。她说:“告诉我不,要不,我挟断你的骨头!”
这样,我不得不告诉她马柳特加的故事。开头我是很简单地述说,但她不许,一定要从马柳特加在鱼村干活细细说起。她怎样地和官长定了不和男人养小孩的合约,怎样地拿枪头碰那些调戏她的人。她又怎样勇敢,打枪又准,瞄准时口里先数第三十,第三十一,在计算她打死的敌人的数目。她又怎样地打到第四十一个,只打中他的帽子,而变成她的俘虏。
桂英很有味地听着,注意着我,有时笑,有时赞叹地摇摇头。等到我说到马柳特加被派去带着那俘虏上总部去,坐的帆船给暴风飘到荒岛上,变做那俘虏的“礼拜五”,后来互相恋爱了,一直说到最后那悲剧的结果。这时候,桂英发出她反对的言论了:
“放屁!为甚爱上那俘虏?不能的!”
“因为人类彼此间,本来是没有仇恨。”我代那作者说明了原来的主旨。
“可是,为甚他们都给打死呢?有仇的总是有仇,怎会消灭呢?这明明是作者有意‘扯鸡拔蛋!’我不信!爱上一个敌人,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我不信,那是没有的事!
‘扯鸡拔蛋!’”
“那做书的,本来思想就不大对,不过……”
桂英抢着道:“那就是啦!那就是啦!”说着,她多情地笑了。
“那末,马柳特加可爱不,你也拿枪头打过人不?”我逗着她。
“我不!谁敢来碰我!”
离我们不远的,来了一对老毛子。他们走到一颗树后,坐下,紧紧的拥抱亲吻。
“噫!瞧瞧!那才是马柳特加和她的俘虏啦!”桂英好奇地指着那对老毛子这样说,而她自己的脸却羞红了!
月亮斜得低低的,映着草地上的露珠,象一幅无限大的银色珠纲。树杪卷来一阵寒风,林叶沙沙地响着。
“怕会下雨啦。”桂英好象怕冷,紧挤到我的身旁。她的眼睛变得那么温柔,迷梦似的。在静默里,我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真的,”她低声说,“我不爱男人,男人太坏,他会给你吃亏的。我没瞧见世上男人不是狠心的!真的,我不爱男人,我永不会爱上男人。我竟不爱听马柳特加会爱上那个俘虏!我的心是血的,又是铁的。可不是,要有铁的意志,铁的心肠,才能战胜敌人呀!你说,可不?”
但是,我感到她言外的一种忍不住的热情。真的,我的心也在跳着。可是理智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不能和她恋爱。而且,我们应该记住,我们假扮情人的密会,为的是避免人家的注意呀!
但是桂英又动情地说:
“事情忙的时候,我不难过,我顶讨厌是闲着没事,自己老要胡思乱想!要是在屯里,我觉得难过的时候,我一定拉了马儿,往山林里跑个痛快。不过,也不能时常这样,怕xx飞机望见。咳!真是杀不完的鬼子!”
她兴奋得好象要哭,但是她自己忍住了。
“真的,郝先生,”她又说话了。“我对你用不着说假话。真的,我有时候真闷!可是我该爱上男人吗?不,现在的时候,是国破家亡,我那能爱上人!我应该爱的是全体被压迫的人类,我应该爱的是向敌人战斗的一切同伴。呀,郝先生,我的心太大啦!实在太大啦!不过,这是对的,是好的!可不?”
“不错,我们应该爱我们的同伴。”我冷静地说。
“是呀,我们是同伴,我们应该相爱。不能只爱上一个人,只爱上一个同伴,我知道的。郝先生,我们不能只爱一个同伴,我们应该爱……”
一阵骤雨打断了她的话。--夏天时常是突然下大雨,不到一二点钟,又突然地晴了的,尤其是在哈尔滨。
雨愈下愈大。静夜的树林中的雨声,听来更觉奔腾澎湃,象发怒的海涛。林叶间漏下了又大又凉的水滴。周围尽是水滴的笨重的声响。整个树林都给一阵又湿又恼人的木叶气味所罩住。
这时候,我和桂英躲在一颗大榉树底下。桂英好象恐怕打湿了衣裳,紧紧的靠在我的怀里,突然她又象是胆怯地抱住了我。
在这夜雨的黑暗的林中,我们互相拥抱着,默然无语,在等待天亮。
第二天我们便分散了。
后来我才知道桂英是到哈尔滨办理事务的。过了一礼拜,她的事务清理好,就上东宁去了。我不久也就离开了哈尔滨。
自从那一夜之后,我们都没有机会见面过。也许往后永远不能有相见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