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马家船口?”

“马家船口这儿来!”

“上马家船口吗?这儿来,我的船马上就开。”

“我的不等人,就等你老!”

我才走下江边的渡头,立刻就给船夫们包围住,他们的喧闹声把我的耳朵都噪聋了。

好容易才冲出重围,跨上一只小划子,坐了下来。可是并不象船夫所说的一样,会马上开船--原来我做了这小划子的第一个乘客。

等着等着,总没有过江者。催船夫赶快解缆,已经催得他都不要听,连个回答也没有。

我坐在船上,船夫站在岸上,这样等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才来了第二个客人。是个趁呼海路车的。他比我更着急,催迫着船夫,带着愤怒。

“先生对不起,再等一个人便开船。”是船夫乞怜的口吻。

“再等一会儿,火车也开了!”是趁火车者的怒声。

“我打保,火车还没有到,我打……”

只管说话,来了的客人,已给别家的船夫抢去了。

于是,船夫又是任我们尽管催促,只是一声不响,睁大着眼睛,在等着抢夺客人,好象饿虎在等候它的目的物。

终于,他捉住了一个客人,带着胜利的神色,走上船来。他捉得那么紧,好象一放松,那客人会逃走了似的。

这客人是个小个子的青年,样儿怪斯文的,他的两眼象江水般碧澄澄,脸儿也怪娇嫩,好象经不起寒冷的江风,快给吹破了。可是他倒很慷慨,一口就答应了船夫的要求,多给了一个人的船费,好象他的事情比我们的更急。

于是小划子离开了渡头,摇摇摆摆地向对岸划去。

秋天的松花江可消瘦了,江水低落到深深的河床里,纡徐地流着,碧澄澄地映着天上雪白的行云,那么闲情逸致,不再象夏天大水时的急湍猛浪了。江面时见浅滩,还有一两处小沙洲,而且疏疏落落地长了一些水草。夕照懒洋洋地从水面爬到沙洲上,好象要把沙洲吞没到水里去。暮鸦寂寞地从天空落下来,又给小划子的桨声吓得连忙飞上去,一面呀呀地在叫着。江上的秋风,刮得水草沙沙地响。--这一切唤起我一种荒寂悲凉的情绪,虽然在江的上流,高高地站着中东路的铁桥,而下流,拉浜路的尚未完成的桥梁在涉着江水。

当小划子划进一条小叉港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两只巡查船,上面站有全武装的大兵,在检查船只:因为对岸便是黑龙江省的地界。据说,特别是呼海路车到的前前后后,巡查船总要泊在那儿巡检来往的客人,搜查逃饷或违禁的携带物。

在这时候,我们船上的那位青年人,好象有些忙乱了。他把随身的一个纸包,拿来坐在屁股下面,一下子又拿了出来)塞在船舱里,瞧瞧又是不妥,立刻拿来悄悄地扔在水里。可是,小划子已给巡船上的大兵拉住了。

这给我一吓,我以为这青年人一定要吃亏。

可是大兵跳过船来,东翻翻,西检检,又跳过巡船去,把手一扬说:“走吧!”

“是这样检查呀!”我不觉失笑了。

“要是我这船上,有个日本人,怕连停船也不用停呢。”船夫好像在发牢骚。

可是,那青年人已若无其事地在微笑。他听了船夫的话,冷冷地瞟了一眼,又望望那向东流去的江水,好象对他扔下水去的东西,有无限的惋惜。

坐在我邻座的那个趁火车的,低声地,好意的问道:

“刚才扔掉了多少?那么一大包,怕损失不少吧?”

“没有多少。”

“要是时常这样,也不行,倒要想别的办法。”

“是是,”青年人漫应者。

“是自己的,还是替人家带的?”

微笑,没有回答。

“怕甚么?”那多嘴的客人又追问:“你说呀,咱们都是中国人,怕甚么?”

“当然呀,都是中国人,我不怕!”

“对啦!”趁火车的得意地笑了。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在说甚么。我悄悄地问那趁火车的,他说,那年轻人是私带烟土的。

我重新把坐在我对面的青年人考察了一下,觉得他并不象个私贩子,在他的眉眼间有一团英伟不屈之气,他的脸色又是那样神光焕发,全不象个“老枪”,我不能不怀疑那趁火车的客人的话。

再从那包扔掉的东西看来,更觉得完全不对。那包东西,薄薄地,长长地,不象有很多的重量,扔在水里,也不会沉下去,只顺流地漂着,显然是一包纸类的东西,并非甚么烟土。

为要识破这疑团,我问:

“先生是住在哪儿?”

“道里。”

“可是念书?”

“是的,补习一点外国文。”

“不做买卖吧?”

“没有。”

“那末,扔掉的那包东西不是烟土了?”

“当然不是!”

“可是字纸?”

他呆了一下,非常注意地打量我。大概看出我不是个坏人,会意地大声说:“不错,是没用的废纸啊!”

好个“没用的废纸”!这废纸一定隐藏着一种力量,一种被压迫者的反抗的信号!……

我们再没有话说,只是相视一笑。这一笑,有说不出的亲密,好象我们一下子已结成好朋友了。

船靠岸时,我们还紧握握手才分别,怪多情似的,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谁的姓名。

真的,不知道姓名有甚么关系呢,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精神,才是超越一切隔膜的挚情啊!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忘记这个有挚情的东北青年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