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队里的朋友想和我见面,但因为环境的关系,不能到城里来看我,寄信要我到他们认为安全的一个屯里会晤,并且约我一早到城外的一座树林里等候带路的人,据信中说,那人是个认识我的女孩子。当时我一点也想不出是谁,我到满洲还不到一年,怎么有这样的女人认得我呢?但是我信托我的朋友们,决定如期赴约。
那一天早上,太阳初升的时候,我已在指定的杂木林中踱来踱去,踱了好久了。林里非常静寂,连一个虫声一个鸟声都没有,我等得有点不耐烦。而突然间,有一种急行的足音走近我这儿来,同时,我已看到一个白衣黑裙的高丽装的女子,在树隙间向我微笑。
“你不认得我吗?”
她站在我的面前,第一句便这样问。她是个体格健康,鼻子宽大的十五六岁的高丽姑娘。
“好象有点面善,可是我忘记了。”我呆站着。
“啊!小李先生,你真健忘啦,可是我永远不会忘了的。你的哥哥老李先生好吗?”
这一问,使我记起来了。那是在我刚到奉天的时候。那时,想多了解一些社会的情况,我决定在沈阳逗留一个充分的时间,可是住的问题倒不易解决。住小店吧,化钱还在其次,最讨厌的是夜里的检查旅客。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旅客们时常会从梦里被拉了起来,非常不舒服,而且我也看不惯那些宪兵们的似笑非笑的嘴脸。租房子也很困难,要报户口,又要铺保,此外还有许多麻烦的手续。这使我十分为难。后来,却不过朋友的好意,只得搬到距离沈阳十多里地的老李家里去住。为要省却许多麻烦,冒认这个朋友做亲哥哥,而且改姓李。我的朋友是个铁路工厂的工人,人家都叫他老李,而我变成了小李。此后,老李就被公认为我的哥哥了……
“啊!我现在记起来了!”我叫道,“你就是我们隔屋的佩佩吗?”
“对啦!”她高兴地点点头。
“你可完全变了,北方话也说得进步了。”
“可是我还做不成中国人啊!”
我们都笑了,从林里的小径穿过去,密叶繁枝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可是白杨却发出唧唧的低语,榉树也在风中摇起头来了。她在前面走着,注意着碍路的刺棘丛。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边在回想到半年前的往事。
那时,我既确定了姓氏,又认了哥哥,以为很可以在朋友家里安居下去了。但是,住不了两天,还是觉得不很安适,因为全院子里的人们都用怀疑的眼光在注意着我。老实说,我的确有点不伦不类,既不干活,又不上街,整天呆在屋子里,况且又是个“蛮子”,耳朵和舌头都不大灵巧一总之,是值得人家怀疑的。不过这并非由于敌意,只是出乎人类的好奇心。所以一听到我的诳话,说我住到这里来是为了失业,人们也就释然了。大概住在同院子的人们都能容易谅解到一个人失了业,生活是很难合于常态的。
然而,我仍是未能安居下去,仍受同院子的人们的注意,这一趟还加上一些酸溜溜的轻蔑。起因是我结识了隔屋的高丽人家。
我住的院子很小,只平列着六间小屋,每屋一家,每家各以不同的方法在过活。除了头一家住着替房东管屋收税的管院人之外,他们都是穷人,卖菜的卖菜,赶马车的赶马车,而我的朋友老李,(不,应该说是哥哥老李,)算是一个殷实的门户,他每月在“大厂”可以领到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其中最苦的要算那家高丽人,家里没有男当家的,只是母亲和女儿两口子,母亲已上年纪,工厂不要她,整天伏在家中打草绳子,而女儿的年纪又太轻,不能在这无情的社会环境中,找到一点生活的方法。
有一天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我还不能睡觉,听见隔屋的母女吵得很利害,满屋都是啼哭声,母亲生气的打骂声,女儿的回答声,直闹到老李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操他妈!”老李呢喃地骂道,“尽闹些甚么鸡巴玩儿!”
“那是我们的隔屋,”我说。
“是隔屋,隔屋的那个老娘儿真该死,整天迫女儿去卖淫!可是那女儿有志气,老是不肯。现在,又在打她的女儿了,妈妈的!”
所谓伟大的母爱,已往那里去了呢?我自想着……
第二天早上,当我走出去倒水的时候,那个高丽女儿蓬松着头发坐在门槛上发呆,脸上仿佛还有一些泪痕。她的确有个很好的身体,胖胖地,就是褴褛的衣裙也掩不了她的青春的活力。也许觉到我在看她,她抬起头来胆怯地问:
“你也是中国人吗?”
“你为甚么这样问我?”
“整个院子的人都想问的啊!你不会说中国话。”
“不错,北方话我说的不好,我是中国的南方人。”
“那是真的吗?南方人也要学说中国话吗?那很好!”她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她又诚恳地说,“小李先生,我想求你帮帮忙。请你告诉我,怎么才可以做一个中国的南方人?我想学,我真想学!”
她想学做一个中国的南方人?为甚么?那不太奇怪了吗?我没有作声。
“我找活儿,”她解释道,“甚么地方都不要我,骂我‘高丽板子’,我到处受人家的气。要是我是个中国人,就不会这样受气了。可是我的中国话老是学不像,一开口就给人家看穿了,真倒霉,我想,我能做个南方人,象你这样,就行啦!”
她的话太异想天开了,使我怀疑她在和我开玩笑,但是看她说话时的又天真又诚恳的样儿,我知道她已是想尽了各种方法在找活儿,我只说:
“做个中国人不一定能找到活儿吧?”
“能的,能的!”她确定地说。“在纱厂,烟厂,羊毛厂,统统是都只要中国娘儿们干活。”
这话也许是事实。自从“事变”以后,人们都集中到铁道和工厂的周围,象饥渴的鸦群,从荒芜的田地里,从被枪炮扰乱的山林中,从远方,从近处,都奔趋到城市里来了,带着生存的希望。于是,无论工厂或作坊,都有人满之患。而在这生存竞争剧烈化的时候,种族的歧视就有时会给利用出来了。可不是么,日本工人和中国工人的工资就大不相同,中国人每月最多只有三十多块钱,而日本人是一百多块,这是谁都明白的歧视。我不能不相信她的话。我决定帮助她。
我告诉老李,他也答应帮她的忙。
后来,她终于以中国的南方人的资格,在纱厂的粗纱间当一个女工。这使她乐得连中国话也说的更糊涂了!
“老李先生,小李先生,我不会说,不会说,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老两位啊!”
此后,她时常要求我告诉她一些中国南方的情形,一心一意地想做一个南方姑娘。有时,听到我谈及南方的气候是怎样温和,山川是怎样柔媚的时候,她高兴极了。
“南方真不错啊,那是个好地方,比我们汉城还要好。我一定要到南方去一趟,”她说,“就是做个乞儿也是好的!”
她活泼地跳着,好象马上就到了南方了。她时常有一种青年人的勇气和幻想,而她的个性又是那么的倔强。她不会因为她的妈妈的打骂而让步,甚至当面骂她妈妈做老昏蛋。
这个活泼而倔强的她,就是现在引导我到屯里去的佩佩。佩佩也许不是她的名,只是因为她妈妈叫她,近似这声音,同院住的人们就这么叫开去,而我依着那声音写下这个连我自己也觉得太中国化了的“佩佩”两个字。
佩佩才隔半年,真的大大地变了。她现在不但变得更乐天,更活泼,思想也有进步了。当我问她:
“佩佩,你的老昏蛋怎样了?”
“甚么老昏蛋?”她停住脚步反问我。
“就是你的妈妈啊!”我笑了。
“哈哈,这趟算你的记性好,还叫她老昏蛋。我的妈妈死了,还是老昏蛋一样地死了。”她停了一下又叹气道,“我的妈妈也可怜,她只知道要活,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这时,我们已经穿出了杂木林,开始着赶路。展开在前面的是一片无边的田野,大豆和花生的碎叶,正绿得爱人,可是有一半以上的土地已是荒芜了,好象远在“事变”前才有人来耕种,到现在,连那若隐若显的锄犁痕,都给杂草盖住了。一条黄泥的大路,笔直地穿过这个原野,要不是给远远的松林阻住,怕已经忘记了转弯呢。明媚的朝阳却跑在我们的后面,把长长的人影印在黄泥路上。我加紧足步追上佩佩,问道:“那末,你就知道怎样生活下去吗?”
“当然啦!”她笑着说,“要是不,我现在怎会来给你带路呢!”
“啊,对了,我忘记问你,你是怎样来的,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还在纱厂吗?”
“是在纱厂啊。可是不久,就出了岔子了。”
“啊?”我追问她。
“我那时候不是冒认南方人吗?厂里的先生和班长,都相信我是的就要我。可是同车间的走狗,那个昏蛋,她缓缓地看出来了。有一天,她叫住我:‘你是高丽板子,我知道。’我吃了一吓,又带笑地声明说:‘嗳呀,大姊,你说话可要留心,别这样诬害了人啊!我是南方人呢。南方,在关里的中国的南方。’她冷笑,就跑去告诉班长,那个混蛋真是混蛋!……”
大概她生气时,就会骂人家混蛋的。老混蛋,小混蛋,真混蛋!那怪难听,我笑了。
“笑甚么,她是真混蛋啊!”也不理我更大声的笑,又接下去:“那末,班长和先生来叫我,他们审问我:‘你为甚么要说谎?是谁教你来的?可是红党教你来吗?’这把我问胡涂了,干活也要人家教才会懂得来吗?我说我自己来的。他们又问:“那末红党呢,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甚么红党?’‘红党就是和我们作对,唆使你们闹乱子的坏东西。’他们这样和我解释,我只好答道:‘是的,知道了。’他们就生气:“那你刚才怎么说不知道?’我急了,我说:“你先生告诉我,我就知道啦!’他们气得笑了,骂我‘妈妈的’,又告诉我,他们不用高丽人,叫我马上滚……”
“那末你就不干了?”
“不,我回车间里,哭起来了,姊姊们都围住我问干吗哭,我说了,她们都生气,走去责骂那混蛋走狗。那走狗真混蛋,和我们对骂,蛮不讲理,就给我们打个半死。可是事情就闹大了,厂里要带我和胖姊姊、三姊姊!我的妈妈死了,我就住在她们家里。她们都待我很好,象亲姊姊……”
前面尘土飞扬起来,好象一团黄雾,雾里闪出一驾铁轮马车,迎着我们驶来。那是空车子,只有一个庄稼人坐在上面,前额伏着一块又大又脏的厚纸,当作笠子遮住了太阳光,真是简朴得令人发笑。我们分开走,我让佩佩一个人走向前面去,不给路人看出我们是同行者,对我们发生一种无意义的注意。直等到走进那座松林里,我们才又攀谈起来。
那松林不很大,但都是一些古老的大松树,尤其是长在广漠的原野上,更显得象苍龙一样,每一棵都好象真要飞上天去。里面也不象南方的林子,有许多杂树和野花,在松根蹯踞的黄泥地上,只长着一些稀疏的青草,长长的,软软的,好象老妇人的头发。虽然在松林里,仍使我不会忘记我是在满洲,并非到了故乡。我的故乡的山地上,也有一座大松林……可是佩佩又继续她的说话了。
“我们得到要带我们的信儿,那是在夜里,大姊姊歇了夜班跑来告诉我们的。我们听了非常生气,几乎忘掉了害怕。可是大姊姊警告我们,劝我们避一避。真的,他们完全不讲理,除非打死了他们,才有理可讲,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可是那时还糊涂,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好人,多少总有点公道,还希望他们饶恕我们。嗳呀,小李先生,那时真险啊,要是迟跑了一步,我们三个人现在怕已经死在监牢里了!我们逃走,我们在王家屯藏了好几天,那是藏在胖姊姊的亲戚家。后来亲戚也怕起来了,我们又只好赶路。可是我们没有地方去,不知道上那儿好。胖姊姊的亲戚劝我们上关里,而我主张上南方,我告诉她们南方比甚么地方都好,我说了许多话,可是胖姊姊和三姊姊还把不定主意,我气得哭了,一定主张非上南方不可。那末她们两人答应了,我们就走上南方的路。可是我们都不认得路,胖姊姊又胖,走不到二十里路就走不动了,只好缓缓地走,又害怕他们追上,心里真是乱得糊里糊涂。可是一糊涂,就走岔了路。我们原是上朝阳城,可是我们朝东走,越走越背方向,错走上东边道了。那走得我们真苦啊!有一趟,我们找不到宿头,躲在树林里过夜。
又有一趟在高粱地里,我们又疲倦又伤心,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老半天,一想到我们受苦的原由,我们又痛恨他们起来了。有一天,三姊姊和胖姊姊忽然在秘密地商量事情,不让我知道,我一定要她们告诉我,可是她们不肯说,后来我发脾气了,她们才说打算上间岛,听说间岛那边收留我们这样的人。谁都没有反对,那末我们就上间岛,此后我们就知道怎样活下去了。……”
“那末,你们就碰见我的朋友们?”我插着问。
“对啦,碰见了他们,我们和他们在一起已有二个多月了。”
“可是,佩佩,你现在还想做南方人不?”
“不想了!”她笑着。“做甚么南方人,中国人,都是一样,胖姊姊她们可不是中国人,可不和这一样倒霉吗?不!不想做了,穷人总是一样的苦命,连日本穷人也是一样的。我真不做了!”
“那未,你还是做个道地的高丽板子好了。”我逗她。她盯我一眼,又笑了,干脆地说:
:“高丽人也不做,横竖我是没有国家的。”
“那末,你就做着没有国界的女战士吧。”
“哈哈!”她大笑了,在笑声中可以听出她乐意这个名称:“一个没有国界的女战士”。可是她表示着:“女战士,算你会说。可是,我还不会打枪呢。”
我们已经出了松林。林外尽是一些丰饶的田野,水稻的嫩绿象云一样地在暖风中飘荡。田地里点缀着一些工作的人们,有的在锄草,有的在引水,还有的在阡陌间走着。只要看了这景色,我就知道距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了。!!!好了!好了!我望见那庄墙外的柳树梢,那可不是已在点头表示欢迎了吗?……
“我们到了。”佩佩掉过头来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