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武功最发达的时代,即文治最进步的时代。由强而富,由富而教,这本是自然的程序。由建筑宫殿到培养各种专家,由繁征暴敛到民不堪命,这也是自然的趋势。
法国的路易十四世,是欧洲历史上统治最长久的专制帝王。他活到七十七岁,统治七十二年。他给法兰西民族以统一的观念,他给一般人民以向外发展的信心。他的崇尚绘画、刺绣、建筑、雕刻、音乐、戏剧,使巴黎一跃而成为欧洲文化中心,和罗马并驾齐驱。在辉煌的战绩及文化经济的建设上,他可以说是法国统治阶级的历史中不可多得的人物;但是,由于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一般国民经济早已陷于十分可怜的地位。老实说,路易十四世的统治的末期,已经播下1789年的革命的种子。人民革命的原因,与其说是受哲学家的学说的影响,或文学家的笔锋的煽动,不如说是他们的生活根本过不去。到了人民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父母也控制不住儿女,何况是人民公敌的帝王。
专制时代的暴君的两个法宝:即法律和宗教。法律用来维护特权,宗教用来愚民。这些欺骗的政策虽能蒙蔽人民于一时,可是他们的切肤之痛的原因,一经主张天赋人权平等的卢梭,及非难宗教于一尊的伏尔泰的解释后,他们不禁恍然大悟,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们不想子子孙孙都做奴隶,他们决心推翻王朝。归根究底,法国革命的成因可以说是导源于路易十四世。
一
路易十四世生于1638年9月5日。他的父亲是个虔诚而又忧郁的人。母亲长得花容月貌,娴于辞令。这一对夫妇平时感情很坏,彼此互相轻视,直至结婚二十三年后,才生了这么一个活宝贝,正是俗语所谓“老蚌生珠”。母亲钟爱着他;父亲却是油尽灯枯,到了他五岁那一年,父亲已经弃世了。
路易十四世继承帝位的时候,法国的大权却操在一位著名的枢机主教黎塞留(Cardinal Richelieu)的手里。黎塞留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才,在国内,他使新教和旧教的斗争暂时平息,加强各省省长的地位;在国外,他想法拓土开疆。他的手段毒辣,心肠又狠,致到处树敌。好在这些敌人是政治上的敌人,不是什么私仇;而他的得意的高足马萨林(Mazarin)更能够很巧妙地运用权术来达到他的目的。马萨林深得路易十四世的母亲——摄政王——的信任宠爱,外交内政的大方针都由他决定;政策常变,但目的不变。他时常亲自到军队中去发薪水,而且用小惠小信去笼络军人,所以他的力量实在不小。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路易十四世,他少时所受的教育可以说是相当蹩脚。他酷爱骑射、跳舞、音乐。因为内战频仍,政府一再迁移,他很少有机会受到正式的教育。在巴黎附近的芬腾布卢时,他整天游泳闲荡。虽然在古典上他没有下过大功夫,但他的治国的能力却在少时已经打好基础。他的手段圆滑,意志坚决,而他自小跟马萨林去参加会议,所以深知政治的三昧。简单说一句,他的政治学识都是从经验中得来,不是从书本中得来。
因为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国库日益空虚。苛捐杂税,与日俱增,农民阶级疲于奔命。他们睡在稻草上,家具全部拿去拍卖,以便偿还债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穷奢极侈的巴黎贵族和流离失所的普通人民的生活的对照。政府庸懦,民怨沸腾,加以皇太后及马萨林失尽民心,一般形势十分不稳。有一天,巴黎的民众冲入皇宫,求见国王,皇太后准许他们觐见。他们看见这个幼主正在睡觉,容光焕发,态度斯文,他们的心里的一团火气反而全部消失了。
马萨林是个阴谋家,他时常把他的五个外甥女带到宫廷去玩,希望找个机会博得国王的青睐。他起初喜欢老二,后来又注意老大,最后才决定追求老三玛丽。玛丽长得亭亭玉立,妩媚风骚。可是皇太后打算国王能够跟她的侄女,即西班牙的公主结婚,希望从政治婚姻的关系,把法国与西班牙的战争告一结束。这门亲事,一拍即合,到了国王二十二岁那一年(1660年)便结婚。玛丽嫁给一位意大利贵族,国王藕断丝连,挥泪送她上车。
二
一个有野心有魄力的人,绝对不愿意受别人的指挥。当路易十四世二十三岁那年(1661年)马萨林逝世后,他便紧握国家的一切大权。他公开宣称不愿意做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他把马萨林所遗留下来的三个最能干的部长召来,面授机宜,而且命令他们将来须随时报告实际的情况。他再也没有孩子气了。相反的,他是竭尽全力为国家服务,至少为实现自己的野心而苦干一番。他的生命和法国历史分不开了。虽然他有没有说“朕即国家”这句话还是个疑问,但他相信自己的使命重大,却是一点也不错。
他是个非常精勤的人,每天孜孜不倦地处理事务,他的工作完全按照科学的方法,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有人说得好:“让我看一看日历和表,我就在三百里外也能够知道国王正在做什么事情。”虽然他经常很晚才睡觉,但早晨起得并不晚,上午从十时到十二时半,他忙着工作。接着,他就做弥撒,做完弥撒后,他才与家人在一起吃午餐。下午,他跟各部长讨论国家大事,或接见各界代表。他平均一天要开三次会,最后的一次,须到晚上十时才开完。当他即位的初期,他在拉丁文这方面下过苦功夫,每天至少要研究两个钟头,为的是他立志要阅读用拉丁文写成的外交文件。风气所趋,连他所属的大小官员都很用功。
在1618至1648年间,欧洲发生一场战事,即史家所谓三十年战争。在这次战争中,拥护旧教的奥、匈、保,即“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的权威日益缩小,同时,西班牙一再给英、荷、葡打败。法国趁这机会扩大它的版图,至少它希望以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莱茵河的“自然的疆界”为法国的疆界。为达到这目的起见,法国便建设大批海陆军,帮助那些拥护新教的国家。到了三十年战争结束时,法国也得了不少土地,尤其是莱茵河畔的几省。当时的欧洲形势是这样:奥国和西班牙,整天过着享乐的生活,骄奢淫逸,无法振作;英国、荷兰、瑞典三国都算是法国的友邦,它们的人口与资源怎么也赶不上法国。意大利不过是个地理上的名词。普鲁士还没有抬头。屈指一算,欧洲的盟主,舍法国莫属。
在欧洲,法国可算是一个富裕的国家,它介乎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国内的河流四通八达,人烟稠密,土壤肥沃,所以它以农业为立国的基础。但是,那时社会贫富不均的现象已经很明显,一方面为大批在饥饿线下挣扎的农民和工匠,一方面为养尊处优的特殊阶级的贵族和教士。在这极富极贫的两个阶级的斗争中,小资产阶级应运而生。所谓小资产阶级,是指那些有专门职业的独立谋生的人。他们和贵族不大相同,他们是克勤克俭,量入为出;贵族喜欢排场,挥霍成性,不敷的数目,全靠借贷来弥补。到了债台高筑,借贷无门的时候,贵族便没落下去,让那些新兴的小资产阶级变成社会的中坚分子了。
三
路易十四世喜欢工作,尤其喜欢统治,他深知统治者最重要的条件在于常识丰富,所以他虚怀若谷,到处详询博访。他经常举行御前会议,这种会议,平均每周举行四次,讨论军事、外交、内政、法律等问题。在这些会议中,他亲聆各部部长的意见,而他们的意见多少能够反映出民意。
他手下有几个大将。第一,财长福基(Nicholas Fouquet)。他博学多能,办事十分漂亮。他不但精通法律和外交,而且谈锋矫健,酷爱艺术。假如他不过分贪财好色,他不难成为一个艺术家。第二,军长特利尔(Michel Le Tellier)。特利尔在三十年战争的末期已经显露出优秀的组织能力。他做事非常谨慎,对于皇太后及马萨林都驯服得像绵羊。到了1661年,他才把这个任务传给他的儿子。第三,外长里昂(Hugues de Lionne)。里昂专攻国际问题,对于政治内幕,如数家珍,尤其是富于纵横捭阖的经验。他曾参加两次条约的签订,英明果断,大名远播。以上三人都是马萨林介绍的。他们出身寒微,才识超群,但他们都懂得树立势力,在社会上有所作为。
除他们外,柯尔培尔(Jean-Baptiste Colbert)甚得国王的欢心。柯尔培尔整天工作,服务上司非常周到。凑巧财长福基向国王的情妇行贿,所以国王决定把他干掉,让柯尔培尔来替代他的职位。柯尔培尔上台后,他计划改良整个行政系统,把一切事权集中于中央政府,听由国王指挥。一般说来,他的财政政策比较稳健,他的主要目的是要用节流的方法来增加收入。当他任财长的第一年间,国家平静无事,他果然能够筹足很多经费给政府。他鼓励航业及法国和殖民地间的贸易。据他所得的惨痛的经验,政府与其事事干涉殖民地,不如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经营实业,更能够达到繁荣。
聘用客卿是培植人才最好的办法。柯尔培尔命令法国驻在外国的大使及其他代表去物色精巧熟练的工人,给他们以良好的工作条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德国和瑞典的专家们联翩跑到法国来发展五金业和矿业;荷兰人被聘来制造织物业;威尼斯人被聘来制造玻璃业;而意大利人也被聘来改良复兴里昂的丝业。虽然国王不赞成一般人过着贵族那样的豪奢的生活,但柯尔培尔却努力发展奢侈品的工业,尤其是花边及哥布兰(Goblins)的地毯。这种地毯早已变成欧洲最名贵的一种工艺品了。
无所讳言,当路易十四世时代,法国的工业日益发达,巴黎成为欧洲的艺术中心,各省的大城逐渐繁荣,法国的商品在国际市场上十分吃香。但是,我们须知国家的帮忙往往变成无谓的干涉,而柯尔培尔所实施的烦琐不堪的行会规则,是给工业造成种种阻碍。
法国的交通本来窳败不堪,自柯尔培尔上台后,他立志改良交通。河流一一疏浚,运河次第开掘,这不但有利于工业,而且有益于农业。因为他本人不爱喝酒,他不注意葡萄的种植。另一方面,他却十分喜欢养蚕,同时,他也关心法国的森林和马匹。但是农民的处境不佳,他们要负担重税,却得不到政府的援助。
他本来想用和平的方法达到富国的目的。但是,假如和平的方法不中用,他便要采用另一方式,光靠武力来摧残法国的劲敌——荷兰和英国。不过路易十四世本人喜欢在大陆扩展他的疆界,不想在海上跟人家争一日的短长。他的心目中的大英雄为古代的查理曼,他只希望做个查理曼的继承人,而他的假想的劲敌无过于哈布斯堡王朝。
四
自古好大喜功的帝王,多数喜欢大兴土木,一来可以满足个人的欲望,二来希望他的大名依附伟大的建筑物永垂不朽。本来巴黎有卢浮宫、圣日耳曼宫及芬腾布卢宫,可是路易十四世对于这些现成的宫殿都不中意,他一定要在巴黎近郊建筑凡尔赛宫(Versailles),这才感觉心满意足。
凡尔赛这地方原是一片沼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线。但是路易十四世却想把这块地方变成华丽无比的皇宫御苑,计划一定,他便聘用雷芜(Louis Le Vaux)为建筑师,雷布仑(Charles Le Brun)为画师,雷诺特(Andre Le Notre)为花园设计师;他如绘画、戏剧、音乐、舞蹈及各种娱乐,他都聘用世界各国的第一流人才来担任。楼亭台榭,塑像雕刻,车房马厩,喷泉游艇,没有一样不齐备,没有一种不精巧。奇花异卉,好树佳木,从远地移到凡尔赛宫的花园来。江水引为运河,运河造成喷泉,移山倒海,巧夺天工,光是宫廷后边的运河的建筑,不知道使多少无辜的工人丧失生命。
国王不爱巴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于凡尔赛宫。这儿是个不夜天,几乎没有一天没有笙歌宴会。贵宾和侍役,戏子和食客越来越多,现有的房屋不够容纳,于是国王决定大事扩充皇宫,同时把皇宫周围的村落改变为相当繁荣的城市。1668年秋,开始建筑新别墅,经过十六年的工夫,前后换了三位建筑师,才把这部分工作造成。别具匠心的柱子与壁柱,冠冕堂皇的正面,华丽无比的大理石的楼梯,已经使你神往;而那个举世闻名的“镜宫”,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间房子73米长,14米宽,13米高。前头有17面大玻璃窗,开窗远眺,百花怒放的御苑,不分昼夜的喷泉,其直如矢的运河,造成天下奇观。更难得的是大厅的后面的墙壁上也有17面大镜子和前面的玻璃窗遥遥相对,由玻璃窗所射进来的阳光反映到镜子里面,把屋子照耀得通明。《花间集》云:“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法国民间普遍爱用镜子的习惯,这恐怕是得力于“镜宫”。
镜宫的后面,即是整个凡尔赛宫的中央,是路易十四世的卧房和客厅。回想当年他和爱姬们在窗明几净,金碧辉煌的房子对饮合欢的情形,谁也会觉得他是整个欧洲最懂得享受的一个专制帝王。
从镜宫转到右翼,所经过的每间房子,无非名贵的绘画、雕刻,及绣花的大幅地毯。(参阅拙著《塞纳河两岸》)。宫廷里罗致许多著名艺术家,其中最受国王敬重的莫过于雷布仑。雷布仑长于设计及装饰,虽然在绘画方面他并没有显著的成就。
假如天才的定义是精力过人,那么路易十四世也可算是一个天才。他有个皇后,和好几个情妇,其中比较著名的为华丽尔女士(Mlle de La Villiere)。起初皇后和华丽尔女士的感情十分融洽,后来二人竟成为劲敌。接着,蒙德斯班夫人(Mlle de Montespan)也甚得国王的恩宠。她的身材窈窕,容貌出众,而手段却毒辣异常。她给国王生了二男二女。虽然国王知道她一向跟巴黎的流氓有密切的关系,但她却很有把握地控制着他。华丽尔女士知道自己失恋,于是静悄悄地跑到修道院去忏悔。国王派柯尔培尔到修道院去把她找回来,一住三年,后来仍旧回到修道院,削发易服,改名换姓,再也不出来。最后,蒙德斯班夫人因为年老色衰,被国王冷落,她怒不可遏,也跑到修道院去当尼姑。
蒙德斯班夫人走后,她请某诗人的寡妇给她看管孩子。这个寡妇别号孟迪囊夫人(Mme de Maintenon),她的仁慈的心肠,聪明的应对,引起国王的注意。那时逐鹿的年轻妇女很多,但她们不是有这个缺陷,便是有那个污点,结果,国王于1684年偷偷地和她结了婚。那时国王已经四十六岁,他再也不敢胡乱地偷香,跟任何妇女发生关系,他只想安分守己地过着有规则的生活了。
五
路易十四世饱尝恋爱、战争、权势的滋味后,到了中年,他不禁走上信奉宗教这条路。他天天研读《圣经》,把《圣经》当做世间最有价值的书。他自知弱点,承认过失。据说,他的思想转变,这和孟迪囊夫人多少有关系。事实上,他所爱的三个情妇,刚好代表他本人的三个时期,华丽尔女士宛若青春,蒙德斯班夫人有如炎夏,孟迪囊夫人酷似深秋。“人过中年万事哀”,现在他的年纪将近半百,繁华事散,黄粱梦醒,对于倾国的名花也不感兴趣了。加以他同时代的名人如寓言家拉封丹(La Fontaine),如戏剧家拉辛(J. B. Racine)都是垂老信奉宗教,这对他是个大刺激;何况寺院对于年老色衰的女人,政治舞台上失势的红人是特别垂青的呢。
他这个人的自负,几乎达到疯狂的地步。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贵为天子,因为上帝直接遴选着他,赋权给他。为负责全国人民的宗教生活起见,他要同时操着政治和宗教的大权。一来他希望全国人民一律信奉天主教,二来他不想承认罗马的教皇为天主教的最高领袖,免得他会干涉法国教会的内部行政。据他个人的看法,罗马教皇在政治这方面,一定会帮忙西班牙,而不会帮忙法国。
但是,这两种政策本身是个大矛盾。他要用旧教来反对新教,必须得到罗马教皇的拥护和赞助,不过法国教会如要独立,这和它是国际教会的一支的性质不无冲突。法国教会怎么能够迫害新教徒,同时又要享受新教徒的权利呢?国王怎么能够骂人为异教徒,而自己又对天主教的教皇表示不信任呢?另一方面,罗马教皇非常不愿意法国教会和他脱离关系,为的是法国系当时欧洲最富强的一个国家。双方既然都不想走极端,那么政教的斗争,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会变成事实。
路易十四世和教皇最大的冲突,还在于“国王的特权”这宗事。所谓“国王的特权”是指某教区的主教死后,新主教没有上台之前,国王有全力支配该教区的事务,这种办法引起两位主教的反对,而罗马教皇也用全力来支持他们的主张。教皇曾宣称:他宁死也不愿意放弃他的权利。在法国这方面,国王的顾问分为两派:那些主张法国教会独立的人,以为要求教皇帮忙,等于自己缩小权力。那些拥护教皇的人,以为法国必须跟教皇发生密切的联系,才能够根绝国内的异教徒及信仰共和政治的人。经过再三考虑后,国王决定不要触怒教皇。
法国的新教徒别号“胡格诺教徒”(Huguenots),他们因路易十四世的祖父亨利四世的关系,在国内能够享受信仰自由,就业自由等权利;他们很忠实地在法国的海陆军中服务,产生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人才。到了1661年,胡格诺教徒的数目达到百万人。因为树大招风,名大招怨,他们深遭国人的妒忌。政治上各部门的重要职务,他们再也插不进去,于是他们转向工商业及医学这些部门来活动。但是旧教中的有力分子仍不放心,他们认为新教徒不爱国,而且会危害旧教徒的地位。起初路易十四世对于这事情采取旁观的态度,后来经旧教徒的一再挑拨离间,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新教徒的教会被毁了,新教徒的学校所授的科目被限制了,不同宗教的人彼此通婚的办法被禁止了。除威迫外,再加以利诱,谁愿背叛新教,改信旧教,他的职业才有保障。光是在悔过书上签了一个名字也可以得到六镑钱。
路易十四世之所以痛恨新教徒,这是有政治的背景的。当时国王的左右毁谤新教徒为标新立异的组织,专门跟外国人交结,以便鼓起内乱内战,甚至公开抗拒过去的几个皇帝的命令。惯于阿谀谄媚的柯尔培尔,起初曾想法扶掖这些勤俭的胡格诺教徒,以后他一见风头不对,便默尔无言。在种种高压手段下,新教徒只有饮泣吞声地作背井离乡的打算。他们得到国外同情者的援助,跋涉阿尔卑斯山,然后跑到海滨去搭船,逃亡国外。据正确的估计,法国的新教徒移居海外的达二十万人之多,其中六万人跑到英国,其余的漂泊于荷兰和德国。楚材晋用,受惠的是那些比较宽容的国家,受害的却是法国。一念之差,造成政治上的悲剧,道德上的没落,这真是何苦来。
六
国内政教的斗争,对他个人不能说是毫无影响。虽然他的身体壮健,不怕风霜寒暑的侵袭,但是年龄所带来的病态是无法避免的。他的牙齿完全脱落了,麻子疤痕越来越显明了,不过他的庄严沉着的态度还是照旧,一点也没有改变。谁要求他给一点恩惠,他都很忍耐地静听,最后才说了一声:“让我看一看。”从来不敢很轻率地作断然的决定。
谈到娱乐,他最喜欢打猎,平均每天总要打猎两三个钟头。他也喜欢打台球,看喜剧。他的食量很大,但不贪食。至于杯中物,他只能浅酌轻尝,多数时间都用水来渗酒。一般说来,他的生活一扫从前的放荡豪奢的作风,尽力崇尚简朴,而这种转变多少是受他的新欢孟迪囊夫人的影响。
一个人的观念一经变动后,什么事情都跟着改变了。现在谁不承认自己为耶稣的信徒,无疑地将受迫害。当1684年复活节的时候,凡尔赛宫不得公演喜剧,巴黎的歌剧也停止表演。做弥撒的时候,绝对不许说话。从前欢天喜地的皇宫,现在竟笼罩着很浓厚的清教徒的气氛。但是,各朝臣崇拜国王,国王又信奉上帝;朝臣们唯命是听,话不敢多说一声,脚不敢多走一步;每天在同一时间内,举行同一的娱乐节目,而到会的人物几乎老是那些家伙。结果,兴高采烈的歌舞变成最讨厌最繁重的负担。
真是人老心不老,到了暮年,他的好名的心理越来越迫切。他想到得“路易大帝”的尊号,而这个尊号是1680年的巴黎的市民送给他的。他想运用外交的手段来扩充地盘。凑巧他想实现的扩展政策的最有价值的工具为勃兰登堡的有选举权的人,即普鲁士的腓力大帝的曾祖。威廉知道当时欧洲各国联合的力量远不如法国;与其以卵投石,作无谓的牺牲,不如暂时忍辱负重,在法国的旗帜的保护下,苟安一时,等到将来羽翼丰满后再作打算。
其实,路易十四世是不喜欢打仗的,他只想运用外交的手段来作弄人家。他深知英国和荷兰都有内部的困难,他也知道哈布斯堡的皇帝对匈牙利及土耳其的战争,已经把国力日益削弱。因此,他准备用威迫利诱的办法,趁机会抢到莱因河北部的一些省份,不过这种举动迫得日耳曼各邦团结一致,共御外侮。“山雨欲来风满楼”,法国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跟欧洲各国在疆场上见面了。
七
1688年秋,路易十四世向哈布斯堡皇帝宣战,当时一般形势似乎有利于法国。据他的意见,假如他没有及时采取行动,这机会将即刻失掉。他相信只要哈布斯堡皇帝对土耳其的战争一结束,法国马上会受敌。他想装腔作势,吓一吓哈布斯堡皇帝,希望从中获得莱茵河的地区,可是事情干得不妙,法国变成欧洲各国的敌人。
在大陆上,法国决定采取守势,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让人家来进攻。他准备实施焦土政策,以便避免德国长驱直入。在海洋上,法国的海军尽量进攻英国和荷兰的防线,而那些从海盗出身的法国水手也不断地给法国的邻邦以骚扰。陆军经验丰富,海军组织健全,这些条件对于法国很有利,可惜从前那些身经百战的大将们已经先后逝世,让初出茅庐的后生来带兵,这是患兵家的大忌。幸亏欧洲其他各国的军队也是良莠不齐,他们只凭资格,不靠经验来指挥作战,所以法国才能够免得一败涂地。
当时法国的海军有一百只第一流的战舰,二万五千名士兵,军港优良,大炮猛烈,欧洲各国无出其右。他的陆军有三十万,整齐划一,颇堪一战;所差的就是骑兵,因为法国没有产马,而且当战事紧急时期,运输十分困难。路易十四世亲自上阵,不幸战略上估计错误,他们的海军给英荷的联军打败。经过这次失败后,法国远征英伦的计划不得不搁浅。在大陆上,他却节节胜利,每年都能够克服一个大城,而他这种功绩主要的是靠卢森堡公爵。
1693年,是法国的军事胜利达到顶点的一年。它的陆军的人数大增,新出的将帅也可以用命。他垂老临阵,希望克服一两个大城后才终老于凡尔赛宫。联军采取守势,步步为营。法国一再进攻都不能达到目的。最后才用骑兵掩护步兵向前进展,迫得荷兰和德国的军队来个总退却。同年,法军在德国和意大利,攻无不克,战无不捷,而英荷两国的护航队的被袭,这使法国凭空得到五十万镑的战利品。
五年的血战,继以饥荒,人民的厌战心理的普遍,自在意料中。另一方面,联军聚精蓄锐,待时而试;光是英国海军的出没地中海已经使法国人害怕得不敢动弹。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路易十四世只好公开地或秘密地向敌人求和。起初他所开的条件还很苛刻,对方无法接受,所以双方又继续打了三年。到了1695年,卢森堡公爵不幸逝世,同时法国最重要的那慕尔城(Namur)已经沦陷,大势已去,四面楚歌,只好一和了事。
1698年9月21日,法、英、荷、西四国签订《力兹尉克和约》(Treaty of Ryswick),法国承认威廉三世为英王。在地盘上,法国虽吃了一点亏,但路易十四世认为西班牙王已死,他的儿子大可用和平的手段得承袭那些偌大的土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位老奸巨猾的帝王的算盘是不会打错的。
八
路易十四世的晚年,他的全部精神给一个问题占去。这问题是:谁能够继承西班牙的王位呢?的确,西班牙帝国是一块肥肉,它不但拥有半个意大利,而现在的比利时、墨西哥、全部中南美(巴西除外),以及西印度群岛、菲律宾、摩洛哥、加纳利群岛,都算是它的属地。得了西班牙帝国,几乎可以控制半个地球。
自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英国打得一败涂地后,它的国势日益衰弱,国王整天闹鬼,一点也不能振作。虎视眈眈的欧洲政治家早就想怎样蚕食鲸吞这个老大的帝国了。
法国与西班牙有两重亲戚关系;第一点,路易十四世的母亲算是西班牙的腓力三世(即查理二世的祖父)的长女;第二点,他的夫人算是腓力四世(即查理三世的父亲)的长女。所以他的太子,即利奥波德一世(Leopold)很合理地可以继承查理二世的王位。法王知道在维持均势的国策下,欧洲的一些有海权的国家当然不会让法国独占西班牙;但是他很想用漫天讨价,落地还钱的方法跟西班牙开谈判,一来希望西班牙自动献出一些土地,二来希望欧洲各国不至看了跟红,出来干涉。他派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大使到西班牙去打听消息,这位大使所得的情报是,假如法国硬是要他的太子继承西班牙的王位,那么法西的战争难免一触即发。事实上,路易十四世之觊觎西班牙,无非想分得一杯羹,并没有要把它整个吞下去的意思。
西班牙认为假如王位由一个懦弱的人来继承,这将引起法国的垂涎,而法西战争一定难免。相反的,假如它让法国的太子来继承西班牙的王位,说不定还可以保存它的半壁河山。
1699年2月,那位有资格承继王位的八岁大的孩子突然死掉。法国认为机会难得,便下令驻英大使通知英王说,法国要准备讨论签订新条约。法王提议让他的第二个夫人的第二个儿子来继承王位。经过四个月的谈判,英法达成协议。但是这种由外国人来处置本国大事的办法,不禁引起西班牙人普遍的不满。西班牙王大发脾气,皇后也把家私打烂。虽然事后西班牙稍微镇定,但他对于这个大问题仍踌躇不决。临死,他才立个遗嘱,让法国太子的第二子,即腓力亲王为继承人。这种和平解决的方法,刚好适合一般厌战的欧洲人的胃口。谁料路易十四世处置不当,贪得无厌,致功败垂成。
路易十四世派兵驻屯西班牙,许多部队全用法国军官,他本人在凡尔赛宫发纵指示,兼领两国的主权。这种举动引起欧洲列强,尤其是英国和荷兰的极大不安。它们认为腓力亲王之继承王位,等于把西班牙送给法国。它们一致起来反对,法国四面受敌,终于无法支持,把这个快要吞下去的新领土一一吐出来。
九
1714年8月,路易十四世已经立了遗嘱。此后,他的健康越来越坏,虽然他仍旧继续工作。他把每件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好像一个人将要离家远行一样。因为坚信宗教,他觉得死而无悔。他敬谢朝臣们的鞠躬尽瘁,同时把太子付托给保护者。最后,他还哼着“圣母颂”,便与世长辞,时为1715年9月1日。
他的死,除了侍役及几个朝臣外,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他好战成性,好大喜功,穷奢极侈,亲近嬖幸,外交政策一误再误,经济问题完全不懂,凡此种种都是他失败的原因。
由于战事频仍,国库日益空虚,不敷的数目,只好靠增加捐税的办法来补救。除苛捐杂税外,他还要卖官鬻爵;贿赂公行,贪污不堪。从老百姓所聚敛来的捐税,交到中央政府的时候,仅剩了三分之二,寅食卯粮,利息繁重,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便发行彩票,甚至把货币贬值。这种只顾眼前,不顾久远的饮鸩止渴的政策,当然不是健全的财政政策。
贫富劳逸不均,是社会的大病。当时法国有四千家贵族,每年一共得到三千三百万镑的养老金,而他们的财产也达到四十万万镑;难怪他们花钱如流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都是像逢年过节,打猎宴会,多余的精力便从事阴谋诡计。至于乡下的贵族,他们也是好吃懒做,整天无所事事。他们要借助法律的力量向平民征收什一税、通行税、畋猎捐。这些苛捐杂税,简直使农民无法忍受,尤其是当他们开始觉悟自己的地位的时候。
“宗教是麻痹剂”,是专制帝王的基石。信奉宗教的人的头脑越简单,帝王越高兴。路易十四世不但要压迫新教,而且要排斥那些不属于正统天主教的任何宗派。度量狭窄,绝不宽容,甚至国王和教皇之间也时常发生龃龉,这种宗派之争,政教之争,一度曾达到高潮。
当路易十四世即位的初期,法国可以操纵全欧;德国各亲王都是法国的盟友,英国和荷兰也没有例外。可是他意气用事,时常跟邻国发生无谓的争执,弄得大家对他表示怀疑。虽然他知道法国必须在西北一带及莱茵河流域扩展国土,但他却倾全力来进行西班牙王位的争夺战。这样一来,他把外交家从折冲樽俎上所得到的成绩,将帅士兵们从沙场上所得到的功劳,一股脑儿断送了。
一个国家要寻求安全,这政策是未可厚非;但是,牺牲安全去找体面,这可说不过去。例如西班牙王位承袭问题,国王如处置得当,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地中海及非洲;可是他只顾虚名,不务实际,一心一意地要使自己的家族有光宠荣誉。由于这种政策上的错误,终使法国变为众矢之的,造成无可补偿的损失。
但是路易十四世这个时代,是法国在艺术上和学术上最成熟的时代,而柯尔培尔、莫里哀、雷布仑、拉辛、拉封丹、蒲辛等人物都是这时代的产物。法国的语言文字、习俗时尚,风靡全欧。法国文豪的美妙的文体,像巴黎的时髦的服装一样,变成欧洲一般上流社会的风气。他的毫无止境的野心使法国站在欧洲的盟主的地位,同时也因为法国的过分强盛,引起邻邦的羡慕与妒忌。“千夫所指,不寒而栗”。国内民心思变,国外敌人伺隙而攻,在内忧外患的煎熬之下,一个专门考究享受和体面的王朝怎样能够维持得长久呢?
1951年8月15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