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党争,起于仁宗、英宗两朝。而极于哲宗元祐[1]以后。[元祐以前之党争]仁宗时,宰相吕夷简和范仲淹因仁宗废郭皇后事,大起争论。
仁宗即位之初,立郭氏为皇后。后来宠爱美人尚氏,尚氏尝在仁宗前有冒渎郭皇后的话,皇后动了气,就伸手批尚美人的颊,仁宗上前劝解,却误批了仁宗的颊,仁宗大怒。时宰相吕夷简一向和郭皇后有意见,而内侍阎文应素来和夷简要好,遂劝仁宗废黜郭皇后。吕夷简更竭力主张,并引汉光武废黜郭后为例,仁宗遂下诏废后。右司谏范仲淹等力争,都受降官的处分。从此吕夷简与范仲淹互相攻击,范仲淹再降职。余靖、尹洙等上疏替范仲淹申理,都受降职处分。欧阳修为写信给谏官高若讷责其不上书争谏,亦遭贬斥。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赞扬范仲淹、余靖、尹洙而讥高若讷,那首诗传诵一时,书贾把它抄下来卖,赚了不少的钱。宋朝士大夫的意气之争,那时候已这样厉害了。
英宗时,韩琦、欧阳修等和司马光、王珪等为了尊崇英宗的本生父濮王赵允让的礼节问题,又彼此争论,剌剌不休。当时的士大夫,为了一个小问题,尚互相结党,彼此攻,何况王安石变祖宗成法,创立新制,自然要引起更剧烈的党争了。
仁宗无子,以太宗曾孙李实为皇子,赐名曙。仁宗崩,曙即位,是为英宗。英宗即位后,议怎样尊重他已死的本生父濮王允让。司马光主张“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尊濮王以高官大国”。于是中书省奏:“赠官及改封大国,当降制行册命,而制册有式,濮王当称何亲,名与不名?”王珪等主张“濮王于仁宗为兄,宜称皇伯而不名”。欧阳修引《礼记·丧服大记》提出异议,以为“《丧服大记》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降服,而不没父母之名’,以见服可降而名不可没”。但御史吕诲等固执王珪之议,互相辩驳。吕诲等并上书弹劾欧阳修“首创邪议”,并牵连到宰相韩琦等,指为“附会不正”。结果英宗以太后的命令,称濮王为“亲”。吕诲等遂负气辞职(因为英宗没有称濮王为皇伯),英宗加以慰留,而吕诲等辞意坚决,遂命各以原官出补外职。司马光等上疏请留吕诲等,不报,遂请与吕诲同贬官。为了这一点礼节上的争议,居然引起政潮,可见当时士大夫的好以意气用事了。
王安石创行的新法,立意不能说不良,不幸在朝的大臣不肯和他合作,反群起与之为难,以致新法的成效未见,而党争的恶果已成。[元祐间新旧党的倾轧]当时反对新法的,如韩琦、范纯仁、司马光、吕公著、程颐[2]、苏轼[3]等,与附和王安石的,如吕惠卿、章惇、蔡京、蔡卞等,俨然分为新旧两党,互相倾轧。神宗崩,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当朝,以司马光等辅政,尽废新法,罢黜新党。但不久旧党之中,又分为洛、蜀、朔三党;洛党以程颐为首,蜀党以苏轼为首,朔党以刘挚为首,互相攻讦。在元祐年间,政权尽在旧党手里,但因为自相倾轧之故,对于政治并无良好的设施。而被罢黜的新党,对旧党衔恨入骨,常想乘机再握政权。当时旧党中的范纯仁也觉得一味排斥敌党,而又自相哄闹,终不是好现象,所以他做了宰相,务以“博大开上意,忠厚革士风”;并对太皇太后痛论前代朋党之祸。但士习已成,终于无法挽救这朋党倾轧的局面。
元祐八年[4],太皇太后崩。[元祐以后旧党的失势]太皇太后在时,旧党一味趋附她,对哲宗却不大理会;哲宗积忿在心,到那时候,自亲政事,便想起用新党。于是杨畏等上疏言:“神宗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并请起用章惇为相。明年,哲宗特下诏改年号为绍圣(表示继绍仁宗变法的意思)。并起用章惇为尚书左仆射,政局为之一变。当王安石执政时,反对他的人虽多,却并未窜逐一人。
早春图
(北宋)郭熙
王安石行新法时,对于反对新法的大臣,从未窜逐一人。只有熙宁七年,因久旱饥荒,反对新法的郑侠,绘《流民图》,上之神宗,因此得罪远窜。但那一年王安石也正暂时罢相,郑侠的被窜逐,王安石不负什么责任的。(按史称郑侠上《流民图》时附有奏章,说“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是日,天果大雨。其实那里会有这种事情,即使有,也是适逢其会。于此可见《宋史》所载,大半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对于王安石的诽谤。)
元祐中旧党执政,才把新党的吕惠卿、邓绾、蔡确等远窜。章惇执政之后,也就窜逐旧党诸臣,以为报复。哲宗崩,徽宗即位,太后向氏听政,又进用旧党。然徽宗亦倾向新法,不久便引用蔡京,并改年号为崇宁(表示尊崇神宗熙宁年间的新法)。蔡京完全是一个善于迎合上峰意志的官僚。当司马光执政时,下令尽废新法,免役法亦限五天内废止,各处都不能如期实行,时蔡京知开封府事,独能依限办到,很得司马光的赏识,被任为户部尚书。章惇执政,恢复新法,他又竭力参赞,徽宗即位时,他免职在杭州,得宦官童贯的推荐,复被起用。既为宰相,揣摩徽宗之意,指旧党司马光等一百二十人为奸党,立碑刻石,颁立于郡县,党争到了这种地步,宋朝的“国难”,也快要临头了。[蔡京立党人碑]
历代的党争,像汉朝的钩党,是士大夫与宦官之争。[宋朝党争与历代不同]唐朝的牛李党,或者可以说是小人与君子之争。独有宋朝的党争,性质却很复杂。王安石的新法,立意是在改革弊政,发展国民经济。附和他的人,当然不失其为有识之士(如蔡京一班人当然除外)。但反对新法的旧党如司马光等,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正人君子,即使一时激于意气,何至把新法的好处一概抹杀,甚至一朝执政,便想把最苛酷的差役法恢复转来?[党争原因的推测]大概宋朝的政治,本尚优柔,真宗、仁宗以后,此风益甚,士大夫竞以含糊为宽厚,因循为老成,在此时而欲顿改前辙,实行新法,已违反士大夫的心理,加以神宗宠任王安石太过[5],士大夫不免因忌刻而怨恨。于是对祖宗旧法,都以为善,安石新法,都以为恶。司马光在英宗时尝说,“农民于租税之外,当无所与。衙前当募民为之。”后来他又力诋雇役之非。苏辙尝言官自借贷之便,后来又竭力攻击青苗钱之非。苏轼论雇役,甚至说:“士大夫宣力之余,亦欲取乐,若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非太平之盛观。”后来他又力争雇役之不可罢。原来他们反对新法,本没有真知灼见,不过激于意气,共为党援以争胜而已。到了元祐年间,旧党执政,新法虽罢,而士大夫意气的争执,却已欲罢不能。[元祐党争的影响]于是由新旧党的互相攻讦一变而为旧党的自相倾轧,再变而为新旧党的循环报复,三变而为小人借新党之名以专权祸国。这样看来,王安石并没有以新法害天下,倒是元祐诸臣的结党倾轧,却该负一部分的祸国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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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祐,宋哲宗第一年号,起公元一〇八六年,终一〇九三年。
[2]程颐字正叔,世居中山,后从开封徙河南。他是有名的理学家,世称伊川先生。
[3]苏轼字子瞻,眉山人。他是有名的文学家,自号东坡居士。
[4]公元一〇九三年。
[5]神宗甚至称王安石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