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书》七九《董绍传》载,为洛州刺史,时萧宝夤在长安起兵反叛,“绍上书求击之,云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啖蜀子。肃宗谓黄门徐纥曰,此巴真瞎也?纥曰,此是绍之壮词,云巴人劲勇,见敌无所畏惧,非实瞎也”。
据《地形志下》,洛州于太延五年置荆州,太和十一年改,治上洛城。(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三十谓当作十八年。)上洛相当今天陕西商县,北朝时是蛮人聚居之地。所以卷一○一《蛮传》说:“东连寿春,西通上洛,北接汝颍,往往有焉。”卷四四《苟颓》传载,拜洛州刺史,“山蛮畏威,不敢为寇”。卷三三《贾 传》云,“先是上洛置荆州,后改为洛州。在重山中,民不知学”。所谓重山中不知学之民,恐怕主要也是蛮人。但这个地区除蛮人之外,也是巴人聚居之地。董绍部下军队必有不少善战的巴人,所以才作此壮语。《隋书·地理志中》云:“上洛弘农,本与三辅同俗。自汉高发巴蜀之人定三秦,迁巴之渠帅七姓居商洛之地,由是风俗不改其壤。其人自巴来者,风俗犹同巴郡。”卷六六《李崇传》,“时巴氐扰动,诏崇以本将军为荆州刺史,镇上洛”。所谓巴氐,是史家沿用的连称,实际只指巴人,与氐人没有关系(参看作者《晋书札记·李氏称巴氐条》)。
上洛地区的巴人,从北魏早期,就和拓跋氏政权有联系。一方面隶属北魏郡县,成为编户齐民;一方面似乎又有相当独立性,由北魏政权任命巴人酋豪担任地方长官。《魏书》卷四上太武帝神 元年纪,“上洛巴渠泉午触等万余家内附”。又太延四年纪,“上洛巴泉 等相率内附”。卷八宣武帝永平二年纪,四月诏云“〔先朝时〕伊阙西南,群蛮填聚;沔阳贼城,连邑作戍。蠢尔愚巴,心未纯款。……今京师天固,与昔不同,扬郢荆益,皆悉我有。保险诸蛮,网不归附。商洛民情,诚信往日”。“蠢尔愚巴”两句与“商洛民情”两句相对应,反映迁洛以后上洛地区的巴人由于北魏政权中心南移,对于北魏朝廷的态度有所变化。《周书》四四《泉企传》 【165】 ,“上洛丰阳人也。世雄商洛。……世袭本县令。……年十二,乡人皇平陈合等三百余人诣州请企为县令。州为申上,……孝昌初,又加龙骧将军假节防洛州别将,寻除上洛郡守。……〔萧〕宝夤又遣兵万人趣青泥,诱动巴人,图取上洛。上洛豪族泉杜二姓密应之。企与刺史董绍宗潜兵掩袭,二姓散走”。董绍宗当即董绍之一名,与本传所称“字兴远”意义亦相呼应。上洛豪族之泉杜两姓当皆是巴人。泉企一家之世袭县令,也因为是巴人酋豪,所以宣武帝诏书说他“为本乡所乐”。尽管泉企年仅十二岁,北魏朝廷也竟然依照所请,任命为县令,足见当地巴人势力和影响之大。从神 元年(428)到孝昌元年(525)一百年间,大约一直是这样的情况。
巴族酋豪泉企历任淅州、东雍州刺史,后入西魏,任洛州刺史。东魏高欢率兵到潼关,泉企本传载“企遣其子元礼督乡里五千人,北出大谷以御之。齐神武不敢进。上洛人都督泉岳,其弟猛略,与顺〔拒〕阳人杜窋等谋翻洛州以应东军。企知之,杀岳及猛略等,传首诣阙。而窋亡投东魏”。所谓乡里,自然是指巴人。泉企为西魏守洛州,败于高敖曹,被擒入邺。《北齐书》二一《高昂传》载昂攻商洛,“山道峻隘,已为寇所守险”。《北史》三一《高昂传》则说“山道峻阻,巴寇守险”,点明巴寇,文义更为明确。杜窋投东魏,为洛州刺史。《周书·泉企传》说“巴人素轻杜而重泉”,泉企的儿子泉元礼“潜与豪右结托,信宿之间,遂率乡人袭州城,斩窋,传首长安”。泉元礼遂世袭洛州刺史。其弟泉仲遵十四岁为本县令,元礼死后,又被西魏任为洛州刺史。《周书》称“仲遵虽出自巴夷,而有方雅之操”。从这些材料看出,6世纪中期魏分东西之后,在东西斗争中,巴族人在上洛地区还有举足轻重之势。
综上所述,可以推定:一、巴族人不只集中于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阴平等郡,商洛一带也是巴人聚居的一个中心。而且,到6世纪末北周时,犹是如此。《隋书》四十《王谊传》载谊讨伐司马消难,“于时北至商洛,南拒江淮,东西二千余里,巴蛮多叛”。足见商洛还是巴人众多的地区。二、北魏境内少数民族分布颇广,经济文化发展水平也很不相同。拓跋氏统一北方后,虽有孝文帝努力仿效汉晋两代的中央集权,已经和十六国的局面大不一样。但和隋唐时代的统一大帝国还远不能相比。举例而言,首都洛阳以南,还有大量蛮人居住,“陆浑以南,满于山谷”(《魏书》一○一《蛮传》)。太阳蛮酋桓诞“拥沔水以北滍叶以南八万余落”内属,孝文帝拜为东荆州(治沘阳,今河南泌阳)刺史襄阳王,“听自选郡县”。以后桓诞之子晖继任东荆州刺史。晖弟叔兴又任南荆州刺史,居安昌(河南确山),隶于东荆州。从孝文帝历宣武帝到孝明帝时,父子兄弟相继担任刺史。洛州则有巴人。北方秀容川有未入编户的契胡,契胡尔朱氏世为酋帅领部落。蛮人桓氏世袭州刺史,自选郡县长官。巴人泉氏世袭本县县令。他们相对独立于中央政权的性质大体相同。契胡经济文化发展水平都很低。而巴人则文化颇高,如泉企“虽童幼而好学恬静”,其子仲遵“涉猎经史”,似与蛮人及契胡都不相同。
蜀子的子字,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种带有侮辱性的称呼,如北人称南人为吴子和貉子,汉人称胡人为胡子,称奚人为奚子之类。关于河东的蜀人,陈寅恪先生《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见《金明馆丛稿初编》)已经引证史料,详加论述,这里补充几点意见。
据《魏书》本纪,从天兴元年(398)到泰常三年(418),河东蜀人多次分批“内附”或“内属”。但他们何时由蜀地往东北迁到河东,史无明文,更不了解迁移的原因。《北史》三六《薛辩传附聪传》载薛聪对魏孝文帝说,“臣远祖广德,世仕汉朝,时人呼为汉。臣九世祖永,随刘备入蜀,时人呼为蜀。臣今事陛下,是虏,非蜀也”。薛广德和薛永后裔之说自是附托,不足信。蜀人薛氏何时到了河东汾阳,从这段记载也看不出来。《资治通鉴》一四○也记载这件事,却根据元行冲的《后魏国典》,作为薛宗起回答孝文帝:“臣之先人汉末仕蜀二世,复归河东。今六世相袭,非蜀人也。”前一句意义不太明确,“二世”二字可能属上,也可能属下。可能指薛氏家族本身,也可能指刘备刘禅两代。但他们到达河东已经历六世,则语义甚明。如以三十年为一世计算,从《通鉴》此事所系的齐建武三年(496)上溯一百八十年,正当东晋南渡前后,也许蜀人之迁徙到河东,和西晋末年民族大迁徙,巴族氐族的动荡迁移有关?总之,司马光这段记载,不采《北史》而采用元行冲的书,显然是经过比较,有所考虑的。
关于蜀人与北魏朝廷发生联系的最早的史料,是《魏书》二太祖天兴元年(398)纪:“鄜城屠各董羌、杏城卢水郝奴、河东蜀薛榆、氐帅苻兴,各率其种内附。”陈寅恪先生怀疑“蜀薛”下有脱文。但仔细考察文义,河东指地区,蜀是民族,薛榆为姓名,与前面鄜城地区屠各族人董羌、杏城地区卢水胡人郝奴体例正相同,似乎没有脱文。但另外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天兴二年条称“……蜀帅韩砻并相率内附”。永兴三年条称“河东蜀民黄思、郭综等率营部七百余家内属”。称“帅”,称“营部”,似乎蜀人是用军事编制形式来组织的,家庭大约也包括在内,所以“营部”和“家”并列。蜀人可能从西晋末即采取堡坞自固的形式,按军队方式部勒人民,抵御进入中原的胡族,以保卫自身的安全。《魏书》四二《薛辩传》的记载,可以证成这个看法:“其先自蜀徙于河东之汾阴,因家焉。祖陶,与薛祖、薛落等分统部众,故世号三薛。父强,复代领部落,而祖、落子孙微劣,强遂总摄三营。善绥抚,为民所归。历石虎、苻坚,常凭河自固。仕姚兴为镇东将军,入为尚书。强卒,辩复袭统其营。为兴尚书郎建威将军河北太守。辩稍骄傲,颇失民心。刘裕平姚泓,辩举营降裕。……及裕失长安,辩来归国,仍立功于河际。”《北史》三六本传文饰较多,似有意掩盖薛氏武勇起家的情况,但也说薛强“遂总宗室强兵,威振河辅”。所谓“宗室”,不是指皇家,而是薛氏宗族。薛家所统部众称为营,而且凭河自固。虽然担任北魏朝廷的地方官,似乎仍然统帅蜀人部众。薛氏首领世代相袭,则各营的人民也必然是世代继承的。这种情况,看来与西晋东晋间沿黄河建立堡坞的乞活很近似,是据有河东一带的重要势力,所以太平真君年间,盖吴在关中起兵,“薛永宗屯据河侧” 【166】 ,太武帝命令蜀人薛初古拔“纠合宗乡,壁于河际,断二寇往来之路”(《魏书》四二本传)。薛氏后来逐渐舍武就文,还出了薛道衡这样有名的文人。可能因此李延寿《北史》里薛氏诸传加意铺叙,把武勇见长,善于战斗的蜀薛,描写成具有文化传统的旧门,看来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关于北魏境内蜀人的分布,史料说法比较一致,如河东(指今山西沁水以西霍山以南地带)蜀薛榆,西河(指今山西中部偏西的离石、石楼、介休一带)蜀帅韩砻,河东蜀民黄思等等。泰常三年有河东胡蜀五千余家内属。《魏书》六九《裴延 传》,“父嵩,州主簿,行平阳〔今山西临汾〕事。以平蜀贼丁虫功,赠东雍州刺史”。同卷《裴良传》,为汾州刺史,“时南绛蜀陈双炽等聚众反,自号建始王”。“绛蜀”和“汾绛蜀贼”之称,又见于《魏书》六九《裴庆孙传》、《北史》四五《李苗传》。元袭为河东太守,建义永安间“平绛蜀”,见墓志。《通鉴》一五一胡注,“蜀人徙居绛郡者,谓之绛蜀。绛县汉属河东郡,元魏分置绛郡。魏收志郡属东雍州”。《魏书》四二《薛辩传》称其先自蜀徙于河东之汾阴。卷二五《长孙稚传》,“正平郡〔今山西新绛〕蜀反,复假稚镇西将军讨蜀都督”。又云,“时薛凤贤反于正平,薛修义屯聚河东,分据盐池,攻围蒲坂,东西连结,以应宝夤”。《魏书》十九下《章武王融传》载,“汾夏山胡叛逆,连结正平、平阳。诏复融前封征东将军持节都督以讨之”。元鸷墓志记此事,称正光五年元融“讨胡蜀贼失利”,可知本传里的正平、平阳当是蜀人所属地区代指蜀人。蜀人大约自五胡进入中原之后,直到北魏之末,近二百年,始终聚居于西河与河东之地。萧宝夤反叛,河东的蜀人响应他,董绍所说蜀子,就是这些人。
蜀人虽然主要在黄河以东汾水流域一带,但关中也有蜀人分布。《魏书》五八《杨昱传》载,孝昌初,“雍州蜀贼张映龙、姜神达知州内空虚,谋欲攻掩。……〔杨〕昱曰,长安关中基本,今大军顿在泾豳,与贼相对。若使长安不守,大军自然瓦散。此军虽往,有何益也?遂与〔都督李〕叔仁等俱进,于阵斩神达及诸贼四百许人,余悉奔散”。此事在萧宝夤起兵前不久,说明关中有蜀人。这些蜀人在关中哪一带呢?也有迹象可寻。《周书》十四《贺拔岳传》,为雍州刺史尔朱天光之副,入关中讨伐万俟丑奴。“时赤水蜀贼阻兵断路,天光之众不满二千。及军次潼关,天光有难色。岳曰,蜀贼草窃而已,公尚迟疑。若遇大敌,将何以战?天光曰,今日之事一以相委,公宜为吾制之。于是进军,贼拒战于渭北,破之,获马二千匹,“军威大振。天光与岳进至雍州”。《周书》十五《寇洛传》也说“及贺拔岳西征,洛与之乡里,乃募从入关,破赤水蜀”。《通鉴》一五四胡注,“《水经注》赤水在郑县北,即《山海经》之灌水也。北注于渭。蜀贼本蜀人之迁关中者,乘乱相聚为贼”。据此可知,潼关以西,长安以东,渭水流域也有蜀人居住。萧宝夤起兵,号召了河东和关西雍州的蜀人。他们很可能是萧宝夤部队中的一部分主力,有相当代表性,所以董绍就以蜀子来指萧宝夤的军力了。《魏书》六五《邢峦传》载他的表文,估计当时属于梁朝版图的益州的形势,说如果梁朝军队迎战的话,“庸蜀之卒,唯便刀矟,弓箭至少。假有遥射,弗至伤人”。这里庸蜀并称,是沿用《尚书·牧誓》里“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句,借以指益州人,庸蜀之蜀不是特定指南北朝迁徙到河东与关中的蜀人,自然也不能由此推断蜀人的战斗能力。至于萧宝夤之所以能号召蜀人,是否由于他本是北来的南人,在北魏也处于少数的地位,就难于判定了。
附记 作者关于中国佛教史的研究工作中辍多年,因增订旧日读史札记,写成小文,敬献给汤锡予先生。1982年11月3日周一良谨记。
(《燕园论学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