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威先生九秩荣庆
明志淡泊享上寿
游心文史乐遐年
一良致语
一、百济与南朝的交往
朝鲜三国时期,和高句丽,新罗相比,百济与东晋南朝的关系最为密切。据田村周澄与黄寿永所著《百济文化与飞鸟文化》的统计,百济遣使于中国南方的次数:东晋2次,刘宋11次,南齐6次,梁5次,陈4次。即刘宋时平均约五年多一次,南齐时约三年多一次。450年,百济向刘宋表求《易林》、式占(当指用于占卜的式)、腰弩,宋文帝满足其要求。梁代间隔稍长,约十年一次,但萧梁一代百济与中国的文化交流却盛于前代。东晋刘宋各遣使百济二次,而萧梁时由中国去百济的人,其质与量都超过东晋、宋、齐,形成百济与中国文化交流的高潮。
印度的佛教于汉代传入中国,到南北朝时经历四五百年,已经大为汉化。对于朝鲜半岛上的国家而言,译为汉文的佛经,和与之密切相联系的一套佛教文化,可以说是中国成分多于印度成分。接受佛教文化与接受汉文化,已经几乎是一回事。高句丽与中国壤地相接,接触较早,372年从前秦接受了佛教。约在同时建立太学,教授五经。二十年后即位的广开土王时,国内汉文化相当普及,414年所立“广开土境好大王碑”的汉文可以为证。据《三国史记》卷二四近肖右王(346—374)纪称:“古记云,百济开国以来,未有以文字记事。至是得博士高兴,始有书记。然高兴未尝显于他书,不知其何许人也。”从姓高看来,可能来自高句丽。384年胡僧摩罗难陀从东晋来到百济,传入佛教。高句丽与百济之接受佛教,在社会上、思想上都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多少可以说明,两国在接受汉文化方面有一定基础。新罗的情况则颇不相同,直到528年才传入佛教,晚于高句丽和百济一百四五十年。而且与佛教之初传入日本相似,在社会上、思想上遇到强烈抵抗,经过斗争才顺利发展。再结合新罗社会结构中一些特殊之处来考虑,如骨品制、和白制、花郎制等与汉文化迥然不同的特点,就可以设想中国文化在新罗格格不入是不为无因了。
百济与北朝也不是全无交往。但其主要目的是联合北朝势力,以南北双方夹攻不断威胁百济的半岛上最强大的高句丽。据《三国史记》卷二五,毗有王三年(429)遣使入宋朝贡。四年(430)宋文帝遣使来百济。十四年(440)又遣使入宋。来往不可谓不密,而十八年(444)却又派遣使臣到北魏太武帝那里,表文说高句丽“或南通刘氏,或北约蠕蠕,共相唇齿,谋凌王略”。 【167】 陈代百济遣使四次,而对北方的北齐北周亦各遣使二次。恐怕也是意在联络北朝,共图高句丽吧?《南齐书·百济传》载北魏派兵数十万进攻百济,孙同勋氏已辨其失实。 【168】
二、百济与梁朝的文化交流
百济与梁朝关系最为密切,两国友谊与文化交流留下的痕迹也最明显。首先难得的,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年来华百济使者的形象,即“职贡图”或“贡职图”中所绘。据金维诺先生考订,现今传世的图,是北宋所摹梁元帝萧绎约在大同六年(540)画的原图,忠实保存着梁代原图风貌。据王素先生的研究,原图不是大同六年的“职贡图”,而应是萧绎即帝位后的承圣三年(551)所创作的“贡职图”。现存的图虽已残缺,但百济使者的图像与说明文字都保存完好。“职贡图”共二十五段,现只余十二段。其余十三段在清初尚存,清吴升《大观录》中有记载。所列各国次序,据王素《梁元帝职贡图新探》所列表,吴升所见图及今南京博物院所藏图,百济皆在第三位(唯宋李公麟所见图百济列第十一位,未详)。第五为倭图,六为高丽,八为新罗。从百济排列位次较高,可以想见其在梁朝的地位及与梁的关系。《艺文类聚》卷五五梁元帝《职贡图序》称“度青丘而跨丹穴”,卷七四元帝《职贡图赞》说“北通玄兔,南渐朱鸢”,所谓“清丘”、“玄兔”,都是指包括百济在内的半岛上三国。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礼异篇》记梁武帝正旦朝贺,皇帝南面幄内坐,“马道南近道东有茹茹、昆仑客,道西近道有高句丽、百济客”。百济使人位次也较近较前。《广弘明集》卷十九梁陆云《御讲般若经序》记述梁武帝在华林园重云殿讲《般若波密三慧经》盛况,“凡诸听众”中皇太子及众高官之外,有“外域杂使一千三百六十人,皆路逾九译,途遥万里。仰皇化以载驰。闻大华而跃踊。头面伸其尽礼,赞叹从其下陈”。当亦包括百济使臣在内。不仅使者听皇帝讲经,百济也有僧人入梁求法。《观音灵验记》云:“有沙门发正者,百济人也。梁天监中负笈西渡,寻师学道,颇解议趣,亦明精进。在梁三十余年,不能顿忘桑梓,还归本土。”
从以佛教为纽带的联系而言,百济对梁武帝似乎尤为尊崇。《三国遗事》卷三原宗兴法条云:“又于大通元年(527)丁未,为梁帝创寺于熊川州,名大通寺。”注云:“熊川即公州也。……然恐非丁未也,乃中大通元年己酉岁(529)所创也。”不论是何年创立,但在首都所在之地为邻国皇帝立寺,在当时各国总算是少有的例子。
梁朝赴百济的中国人,遍及各个不同阶层,无论他们在两国史书上留下姓名与否,都对梁与百济的文化交流作出了宝贵贡献。《梁书·百济传》载:“中大通六年(534),大同七年(541)累遣使献方物,并请《涅槃》等经义,《毛诗》博士并工匠画师等。敕并给之。”《南史》文同。这里的《涅槃》等经义,当是指梁武帝自己所著各经的注解,即《梁书·武帝纪》所称“制《涅槃》、《大品》、《净名》、《三悲》诸经义记数百卷。”《广宏明集》卷二一所载昭明太子萧统文章,有《谢敕赍制旨大涅槃要讲疏启》,称“后阁应敕木佛子奉宣敕旨,垂赍《制旨大般涅槃经讲疏》一部十帙,合目百一卷 【169】 ……甘露妙典,先降殊恩。”又《谢敕赍制旨大集经讲疏启》称“宣诏王慧宝奉宣敕旨,垂赍《制旨大集经讲疏》三帙十六卷。……俯应天机,垂兹圣作。同真如而无尽,与日月而俱悬。”制旨意如后代所谓“御撰”。唐许嵩《建康实录》卷十七云,梁武作诸经“义疏”数百卷。讲疏、义记、义疏当为一事,指讲解注释。所谓“涅槃等经义”,当即泛指各经注解。这些讲疏或义记,可能就藏在前几年所建大通寺内吧!
据唐杜佑《通典》卷二七国子监条,梁国学有博士二人,太学博士八人。天监四年置五经博士各一人。《百济传》的《毛诗》博士,当即五位五经博士之一,为高级专家,而非一般的太学博士了。
523年逝世的百济武宁王(斯麻王)墓中志石上,有南朝五铢钱,凝集成块,约九十枚。墓中还发现可能为梁朝遗物之青瓷六耳壶、环头大刀,和铜钵、铜匙各一对,都是文化交流的见证。 【170】 派赴百济的画师和工匠,其姓名人数都没留下记录,但他们在文化交流方面的业绩,也可以从考古资料得到证明。公州宋山里百济古坟砖上的花纹,与南京所出梁代砖文酷似。宋山里茅六号坟发现的砖上,有用篦子刻画的文字:“梁官瓦为师矣。” 【171】 说明梁朝匠人和他们的劳动成果在百济所起作用。
研究梁与百济关系时,有一件伤感动人的故事必须提到。《梁书·百济传》云:“太清三年(549),不知京师寇贼,犹遣使贡献。既至,见城阙荒毁,并号恸涕泣。侯景怒,囚执之,及景平方得还国。”(《南史·百济传》文略同)《梁书·侯景传》记述稍详:“是月(十一月),百济使至,见城邑丘墟,于端门外号泣,行路见者莫不洒泪。景闻之大怒,送小庄严寺,禁止不听出入。”(《南史·侯景传》文略同)《三国史记》卷二六综合两传,亦记此事。《百济传》用“并”字,说明使者不止一人。《侯景传》称“于端门外号泣”。据《酉阳杂俎·礼异篇》云,“梁正旦使:北使乘车至阙下,入端门,其门上层题曰朱明观。次曰应门,……次曰太阳门。”说明端门为宫阙头道正门,为贺正旦之北朝及外国使臣入朝所必经,亦临通衢大道,故使臣号泣于此,且有行路者得见也。
三、赴百济讲学的陆诩及其师友
《陈书·儒林传》郑灼下附陆诩传云:“陆诩少习崔灵恩《三礼义宗》。梁世百济表求讲礼博士,诏令诩行。还除给事中、定阳令。天嘉初、侍始兴王伯茂读,迁尚书祠部郎中。”《南史·儒林传》陆诩亦附于郑灼传后,文略同,唯《三礼义宗》书名脱宗字。陆诩吴郡陆氏,疑亦五经博士之一,唯何时赴百济不可考。陆诩事迹虽其详不可得知,其人之师友却尚可踪迹。
盖崔灵恩见《梁书·儒林传》,称“清河武城人也。少笃学,从师遍通五经,尤精三礼三传。先在北仕为太常博士,天监十三年归国,高祖以其儒术,擢拜员外散骑侍郎,累迁兵部校尉兼国子博士。灵恩聚徒讲授,听者常数百人”。《南史》本传文同。陆诩少年时当在听讲者数百人之中。《三礼义宗》一书,《南史》及隋唐诸志皆作三十卷,《梁书》本传作四十七卷。其书宋元时尚存。 【172】 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成四卷。《崇文总目》称其书合《周礼》、《仪礼》二戴之学,敷述贯事,该悉其义,推演宏深,有名前世。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凡两戴王郑异同,皆援引古书,商略可否,为礼学之最。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其说推本三礼,参取诸儒之论,博而核矣。可见崔灵恩为梁代礼学大师,陆诩亦专门名家,故梁武派遣他到百济去讲授礼学。
《陈书》、《南史》陆诩皆附于郑灼传。《陈书》称灼东阳信安人,少受业于皇侃。以本职中散大夫兼国子博士,卒于太建十三年(581)。传称灼精勤,尤明三礼。“家贫,抄义疏以日继夜,笔毫尽,每削用之。”传末又云,时有吴郡陆诩等,“俱以礼学自命”。可知陆诩年辈大致与郑灼相等或稍晚。日本有写本《丧服小记子本疏义》第五十九一卷,原藏田中光显家,后归早稻田大学。卷尾书名上有“内家私印”章,据传为光明皇后(701—760)之藏书印记。 【173】 据罗振玉考订,书中每见“灼案”字样,当即《陈书》之郑灼。其书当为皇侃《礼记子本义疏》。郑灼传只言“抄义疏”,文义不明确。罗氏以为郑灼抄义疏,同时附以自己见解,故本传不言其别有著述。罗氏又云,此卷用纸质松而薄,色浅黄,与唐代麻纸滑泽坚厚而色褐或深黄者大异。卷中不避陈隋唐诸帝讳,疑即郑灼在梁朝时所手书。罗氏之言,似可信据。今细检全卷,有数处称“崔云”,当即郑灼引用崔灵恩语。南朝尚玄学不重名物训诂,而喜义解,多以玄学解经。然《北史·儒林传》记南北治经学风,虽好尚不同,亦因经而异,“《礼》则同遵于郑氏”。此卷中讲释《礼记》,殊不见玄学解释,纯是汉儒训诂旧章。盖崔灵恩来自北方,原宗郑氏,南朝之《礼》学亦以郑氏为主,互相合拍,故郑灼所传者如此。估计陆诩在百济所讲授之礼经,亦本郑康成之学也。这些假设与推论如能成立,这个卷子与陆诩的师友都有关联,进而可以推想梁朝传入百济的礼学之渊源所自,对于研究百济与梁朝的文化交流,庶可由此再深入一步。
(《冰茧彩丝集》,成都出版社,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