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秋,余在北京因秘密参与革命工作,受奉鲁军阀之压迫,名列被通缉的黑名单。于是辞去燕京大学教席,微服出亡,南归广州,积极参加国民革命运动。蒙孙科、徐谦两先生荐举,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任命为西北军“政治工作委员”。会国民革命军克复武汉,余即经沪赴汉,转车北上。翌年(一九二七)三月初,抵达西安,向西北军冯玉祥将军总司令部报到,以后担任各种政治工作。余本与冯氏有旧,至是重聚,在其麾下正式受职。因有公谊私交双重关系,故于任务进行,甚为顺利。

公务之余,余仍不脱书生本色,怀着学术研究的兴味,分向各方搜集冯氏本人生平事迹,及其所创建的西北军(别称“国民军”,详后)史料,拟撰专书纪之。一有所得,辄笔之札记中。至十八年(一九二九),离军从政。暇时,则以所有资料,作系统的编述。

越年,成初稿十四章——由冯氏出生起至北伐成功止。以后,时事变幻,波谲云诡,冯氏之出处,大成问题,不易下笔。而且其后数役,余因早已脱离关系,不在冯军,未曾亲历其境及躬预其事,见闻复未周,亦不敢率尔操觚。中间经过八年抗战,有关冯氏的资料尤不易得。于是搁置草稿垂四十年。最近,整理旧作,喜见本书原稿,虽屡历沧桑浩劫与人事变迁,幸而尚未被蠹鱼白蚁蛀蚀。亟趁治太平天国史工作告一段落,发愤执笔,重写全编,冀为我国现代史保存多少史料。

冯氏于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下世,去年(一九七一)且二十三年了。其一生棺虽盖而论未定。以迄于今,中西论者对其人犹毁誉参半,本书亦未能妄下武断的、终极的结论,这恐怕要留待后代世界史家之公判。不过,在今日执笔记载其事迹,根据显著的、可信的事实,平心而论,其早年由一个不识不知的贫寒小子,艰苦奋斗,屡著勋劳,而成为功业烜赫、权势重大、手拥数十万大兵之军事领袖,其中年为国民革命努力以完成北伐之殊功伟绩,与夫晚年团结勠力以达到抗战胜利之苦心孤诣,耿耿精忠,自无可非议者。虽其间及晚年与中央时合时分,屡有不协之言论与行动,不免受人指摘(特别是因其生前仇雠太多,旧敌余党,怨恨未息,动辄诪张为幻,蓄意诋毁,厚诬其人,实是乘势下手“打死老虎”)。然而无论如何,要亦不能掩其大半生奋斗成功,叱咤风云,与屡次扭转时局,促进革命,毕生爱国为民之奇行、大志、苦心与伟勋。在中国近代史、民国建国史中,当然不失其为一个有数人物而占有相当地位的。然则又乌可不传?

书成,署签曰“冯玉祥传”,盖于国史、正史,或自传、别传、外传之外,另为私家记载之作也。抑且此亦有异于学术研究之完全根据记录、详加注释的史传。除了参考所得书籍文件之外,多系著者所亲切认识的冯氏之一生事迹,以及其人格、品性、情感与思想信仰(其中有不少是世人所不知的),而时或加以个人的印象及观感。读者可由此而对于其人、其行、其时代及与其有关之国家大事,得有多些真确的知识,故既可作为近代掌故读,而一般专治中国现代史者,也许可由此“实录”而获得多些特殊的、可用的资料,是则著者希望之所在,更引为幸事的了。(友人某教授,前在英国一家大学掌教中国历史,著作等身。年前来港,屡顾寒园,披阅本书全稿,摘录内容不少,谓将为其新著史料之用。又:下文本书资料来源之(九),指出一位美国史学教授之权威的巨著,亦曾引用我所提供的资料,可为上言之证。)所望读者如发现书中有挂漏或舛讹之处,不吝随时指正,幸甚。

本书的资料来源,有以下九类:

(一)曩在军中,除亲历亲见之事实外,时得冯氏亲口告以所历旧事,往往娓娓不倦。其后在南京、重庆,屡次会晤亦然。此为独特的、直接的源头。

(二)冯氏最初在军营中相与同事之老友,如尚得胜、邓长耀、史心田、石敬亭等多人,我从征时尚在军中,一一为我讲述许多冯氏早年的逸事,是至为难得而可信之第一手资料。

(三)全军干部中有许多高级军官,都曾参预以前各役的,也给我许多至有价值的直接资料。

(四)冯氏自己的著述是最好不过的资料。在军中,他给我一本《冯玉祥自传》未刊稿,《冯玉祥日记》自校稿,均交我保管和参考。后来又有详细的自传《我的生活》(民二十六、上海出版)。尚有其他诗歌、训令、读书札记等,亦曾一一参考。

(五)我个人从前在军中所写的《我所认识的冯玉祥及西北军》《西北军革命奋斗史》(民二十四),与后来的《西北风》(载《西北东南风》,良友公司出版),另有个人的零碎札记及片段的回忆,皆转而成为本书之直接史料。

(六)早年有关冯氏生平之中英文出版物,如①陈崇桂牧师之英文冯氏传记Marcus Ch'eng.Marshal Feng, The Man and His Work,1926,Shanghai;②George T.B.Davis, China's Christian Army,1925,The Christian Alliance Pub.Co.,Philadelphia;③张之江:《证道一助》;④李泰棻:《国民军史稿》(民十九);⑤蒋鸿遇:《国民军二十年奋斗史》二集(军中石印,非卖品);⑥王瑚:《冯公郁亭墓道碑志》(拓本)等,皆载有极有价值的资料。

(七)《冯玉祥将军纪念册》,系于冯氏去世后,“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在香港为其印行者(非卖品,无年期),亦有多少资料可用。

(八)近年在台湾出版品有冯氏旧部所写的①刘汝明:《刘汝明回忆录》(一九六六年,传记文学社)②秦德纯:《秦德纯回忆录》(一九六七年,传记文学社),载有关于冯氏的资料不少。

(九)最近,有一位美国西北大学历史教授薛立敦,专门研究冯氏的生平,出版了一本《冯玉祥的事功》(James E.Sheridan, Chinese Warlord, The Career of Feng Yu-Hsiang,1966,Stanford Univ.Press)(由其哲学博士论文增补成书),系施用科学研究方法、学术的传记体裁,搜集中西大量的史料编著而成,为最完备之学术性的冯氏史传,记载翔实,立论公平,其中一部分的资料是由我特别供给及由其引用上录之(五)拙著各编者。而拙著本书之内容,亦有转用他自己所得的资料。谨此声明,并志谢忱。(书简称“薛著”)

回忆当抗日大战末期,我在陪都谒见冯氏(这是我最后与他会面的一次。其时,他喜欢人以“先生”称呼他)。从新聚首话旧,感情欢洽。他即席书赠他的“丘八诗”(自称),有句云:“不作张子房,便为张自忠。”后来,我也报以“丘三诗”(“丘八”落伍,非“丘三”而何?)两首。其一云:“先生教我作留侯,可惜汉高未碰头。愿学其人之晚节,功成快共赤松游。”末句,辞婉而讽,类似“谲谏”,隐寓劝其功成身退,不需杯酒而自释兵权之意。(按:战时,总统蒋公得美总统罗斯福亲笔来函,保证援助我国抗战必胜,故人人怀有成功之希望。)他虽与我半生结患难之交,有袍泽之谊,而后来志趣歧异,门路不同(我不涉政治,埋头治学已廿余年),如今更以生死殊途、恩怨都泯,趁有机会将本书发表,了却一宗多年心事。知我一向站在客观的历史立场以报道真实事、爱讲公道话者,当能谅我。知我与冯氏多年公私关系者尤当谅我而不罪我。属草至此,四十年旧事,萦回脑际,不禁百感交集,心头隐隐有“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之痛焉。这是自然发生的念旧真情。若目为借此以效庾信之《哀江南》,则又岂敢岂敢?

一九七一年七月

简又文驭繁氏书于九龙猛进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