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岁至四三岁,一九二二—一九二四)

调任原因

考冯氏之所以被调去豫之原因,甚为复杂,然全由吴佩孚之主动及力持。因此冯、吴交恶,以后二人感情益趋恶劣,驯至公开破裂,乃至有“首都革命”及南口战役之发生,其后卒使直系势力完全打倒,则冯氏之去豫北上一事,实为以后数年全国政局屡变之导火线。以其关系重大如是,不可不详究其原因。

初,直系军阀既控制华北,旋因势力与权力冲突,渐次分裂为曹锟之保定派及吴佩孚之洛阳派。保派初时借重冯氏,有培植其实力、用以牵制渐成尾大不掉的洛派之意,所以保持两派之均势也。保派素不满于豫督赵倜,早欲去之,而其谋竟破坏于吴之洛派,至令冯氏尴尬殊甚,有苦难言(见上章)。及赵联奉攻直,冯氏激于义愤,助以全力,乃扑灭之。吴徒坐视,莫奈其何。及赵去冯继,吴犹思联赵之旧部以掣冯肘,乃密保赵部将宝德全为“河南军务帮办”,而宝助赵攻郑,几至令冯军尽没之罪,所不计也。不意冯氏一到汴即明正宝罪,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执而毙之。宝本罪有应得,一经公布,吴亦莫奈之何,然自此更恨冯氏入骨矣。

其次,冯氏没收赵之财产,全部充公,吴亦不满。所以然者,一则因吴之偏袒赵倜犹未忘情,次则以其财产过多,思尝一脔。冯氏虽以全数充公用,而吴则以为其独占利益,因不得分享而致怒恨矣。

复次,豫省驻军甚杂,而财政收入有限,不敷分配。冯氏尽力维持,平均支配,甚至薄己厚人——其自己之第十一师不能多得饷银,而吴自居太上督军地位,雄据洛阳,时时要索款项。冯氏就职伊始,吴即索款八十万元,以后每月令缴廿万,均无以应。吴不能如愿以偿,遂谋去之。而冯氏以吴擅自截留税款,目无余子,亦甚以为苦,感情对之日恶一日。此又一原因也。

再有一原因:吴滥荐多人至开封求职,冯氏无以应,吴衔恨益深。(按:此是旧官僚一向作风。昔年阎相文督陕时,直系保荐顾问、参议、谘议八百人,阎无以应。伊等即向曹、吴造谣中伤之。冯氏接任后,尽数遣散,每人发盘费三四十元,吴对此事,已大不怿。)

此外,复因吴对冯氏之嫉忌,亦为一大原因。盖自冯氏膺任豫督后,励精图治,省政一新。未几时,“模范军队”“平民督军”之盛誉已蜚声全世,声望骎骎乎驾吴之上。即以政绩论,实际上冯军势力所达之区,以剿匪认真,寇患肃清,而吴驻军洛阳、豫西一带,盗贼如毛。吴惟知发号施令,作威作福,地方治安,毫不过问。加以冯氏热心信教传教之故,更为外人交口称道,向外国报告,故声誉日隆。同居一省,而政绩悬殊,声誉大异,吴不禁相形见绌,嫉忌之下,其不惬意于冯氏大有由矣。

尚有一大原因,所以激起吴务必去冯氏之决心者,则为冯氏扩充队伍一事。冯氏因鉴于奉直战争时,以后防空虚,郑州几为豫军所乘,又见作战伤亡不少,乃在豫亟募补充团五个,得新兵万人。任督军后,更积极训练新兵,即配备以所俘获之军械,迅成劲旅。以其练兵之长才及全军之战斗力强与内容充实,久为吴眼中之刺。此次一出关即扩充势力如是之速,正中其大忌矣。

再有一政治原因:当时华北形势,由北京以至汉口,全部皆在直系势力之下,独有当中河南为不是嫡系的冯军所雄据。吴等自不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感。为造成华北“清一色”的直系地盘计,乃不得不多方设法排去此“异己”的冯玉祥而后快。(刘著页四四提出,甚有理。)

最后,更有促成务去冯氏之近因,厥为张福来之极力运动。吴被其部下包围,日事进谗诋毁冯氏。其间,洛派嫡系部将张福来为尤甚。彼野心勃勃,谋获督印至力,并与靳云鹗、胡景翼结为兄弟,成三角联盟,联合排挤冯氏。尝请托山东省长熊炳琦及其他要员说吴去冯,惟吴之第三师参谋长张方严及李济臣等力谏不可,谓苟无冯氏之救助,何有今日?吴不听,新仇旧怨(如在洛时“冷水浇背”贺寿事),积恨于心。于是,张福来等之谗言怂恿遂如火上加油,吴卒去电北京政府,一力坚请去冯氏,冀尽削其兵权以拔去“眼中钉”为快。

去河南驻北京

时,北京政府已有变化:徐世昌以有袒奉之嫌去位,而吴则迎黎元洪复职。黎首先唱出“废督裁兵”之高调。吴乃借口废督,迫令去冯氏。虽河南一般舆论、社会团体,如全省公民大会及各界民众组织,纷纷去电热诚挽留,所不顾也。当时,保派阁员仍袒冯抑吴,主张留冯,吴亦不顾也。其始,黎未尝不欲留冯氏在豫,以抵抗吴之跋扈嚣张,乃公开宣布所谓“三不主义”:一、不下令免冯职;二、不受强藩(指吴)逼迫;三、不违反民意(指豫民挽留)。然不禁洛派阁员之不断压迫,深觉势孤,自己总统大位且恐岌岌不可保。结果:不能不屈服,竟因受强藩压迫,乃违反民意,而下令易冯氏。能言而不能行。呜呼!此懦弱可怜的总统之所以赢得“黎菩萨”之绰号欤!

十一年(一九二二)十月三十一日,黎下令任冯玉祥为“陆军检阅使”,另任张福来“督理河南军务”。去“督军”而改为“督理”,“督”字仍不曾废,亦“一丘之貉”耳。冯氏一接电,即于同日下午六时离豫北上,留参谋长蒋鸿遇办理结束及交代,并派员赴郑州,迎张履任,毫无恋栈之意。盖其任事五月来,深感吴嫉忌日深,小人排挤亦日烈,驯至事事受干涉,于军、民、财各项政务之施设,束手无法,政治抱负几乎一筹莫展,卸任而去,惟恐不速,故早有离豫之准备。及一知他调之确实消息,如释重负,反而非常满意,遂能在最短时间内,全军北调,从容不迫。然其实则初时未尝不欲干下去,以施其为国为民之理想,不过为势所迫,无可奈何而去,不能辄称为“淡泊”也。

事前,冯氏先派张之江等入京见国务总理张绍曾,请改编“补充团”加入“学兵团”成为三个混成旅。张从前曾为冯氏长官,亦曾为其策划打倒复辟事,素器重其人,至是鼎力为助。于是,冯氏奉令增编陆军第七、八、廿五等三个混成旅,以张之江、李鸣钟、宋哲元三人为旅长。他准备将其基本的第十一师与此三混成旅一同移京。不料吴又怀歪心,只许带走第十一师,其余新兵则拟留在豫省,拨归张福来部。开拔前,冯氏令铁路局备车六列,吴尽扣留之,又下令各县不准向省署解款。既无运兵车辆,又无开拔经费,其艰苦可知,难堪亦可知。冯氏只有由财政厅勉强筹得三万余元为用,复临时向各车站征车,凑成五列,然后定下一条“金蝉脱壳”妙计以便移师。

安排既妥,他即从蒋鸿遇议,先行独自离豫赴保定,日与曹锟周旋。此举殆移去吴之注意目标兼借曹作庇护人也。豫方之事,全由蒋调度,乃依所定妙计,以新兵尽打旧兵旗号先行北上。去后,旧兵乃打正第十一师旗号全数开走,不留一人。但当时车少人多,全军挤拥不堪。从十一月三日夜间起,至次日午,全部运完,调兵神速,诚为可惊。高卧洛阳之吴佩孚竟被瞒过,比知其事,则全军已过郑州北去,莫奈其何矣。事后,冯氏始施施然离保北上。曹对其恢宏大度,不恋禄位,亦深表敬佩焉。

是时,孙先生方在粤失败,蛰居上海。冯氏在离保定前向曹乘机进言,劝其与孙先生联络,以为救国救民计,有劝其迎之北上之意。此种建议,如非“与虎谋皮”,何异“对牛弹琴”?当然毫无效果,可想而知矣。自是而后,冯氏即在北京任中华民国全国“陆军检阅使”。其实则其所能“检阅”者,仅自己所统率之队伍耳。此正如西谚之所谓“爱尔兰的升迁”(lrish promotion即“明升暗降”之意)。然“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耶?

南苑练兵

冯氏既将全军——第十一师与三个混成旅共约三万人,安全移到北京后,原拟以南苑为驻防地,但营房不敷,乃将张之江之第七旅开驻通州,另将一团驻京内旃檀寺,其余均驻南苑。陆军检阅使署亦在是,仍以蒋鸿遇为参谋长。各处驻军设有电线电话,交通联络一贯。其本人大半时间均住南苑,或偶一回城内私宅而已。

南苑一向有烟窟、娼寮、赌馆,而且贼匪充斥,人民入夜即不敢出门,实社会罪恶之丛薮也。冯军到后,首即施“下马威”,一律肃清之以利军民。此其每到各处之一贯作风也。

冯部自驻防信阳以来,军饷即异常支绌,虽曾督豫督陕,自收赋税,自握财权,财政似稍宽裕,而均格于环境上种种困难,饷项亦每苦不足。及今移驻南苑,军饷全靠他人接济,更无办法了。当移驻之初,吴佩孚曾许以每月由豫省接济三十六万元。(《我的生活》云廿万,上据蒋著。)抵京后,吴自食其言,分文不与。冯氏乃向曹锟交涉,曹允每月每旅拨三万元,后增至五万元,另检阅使署一万元。至于从何处拨付,仍未指定。迨经几许交涉,乃得指定每月由崇文门税关月拨五万元,京绥铁路局十万元,其余则由财政部、盐余等项筹付。每月饷项或可得十七八万或廿余万不等。此数虽不能按全饷发出,亦稍可过活。军费有着,冯氏遂得安心致其全力于练兵一道矣。其间,得张绍曾之助力为最大。(按:自滦州之役后,张屡助冯氏,乃得成全其建军建业,冯氏一生不忘此大恩人。)

被黜南苑,不能不说是冯氏生平第一大挫折——以前种种的失意事,比较起来,真不算甚么。然而冯氏每每利用失败以为下次成功之阶梯。冯氏人格可钦佩之点此即其一——善用失败,沉毅刻苦,以图再举。吴之逐其去豫,仅去其督军虚名耳,既未夺其生命,抑未罢其兵权,徒使其移驻北京——环境比前尤好,使其得以从容不迫地集中全副力量才能于练兵一途。结果,竟使其能练成几万精兵,为日后大革命之基本队伍。不特此也,此一着且使其居于万邦人士云集之首都,其个人与全军种种优点得以显露于世,予以增加其名誉及提高其地位。最后,吴终于塌台,而冯氏却由是而蒸蒸日上,此固非吴始料所及,亦是冯氏之善用机会有以致之者。然则其失豫也,岂不可比之“塞翁失马”欤?

冯氏专心练兵,十余年如一日,虽手执军政大权,亦不能脱离此根本要务(前数章均已备述)。惟驻南苑时,则情况略异从前。一、军队扩充由一混成旅以至一师三混成旅,共约三万人,宛然有独立成军的规模。二、无政治问题及责任之扰乱,得以专心一意从事训练。三、年来作战及研究之经验更丰,训练统治之方法比前日有进步。四、军饷虽绌而比从前最苦之时还好。五、政治敌人尚未破脸成仇,故得从容积极进行。

冯兵之练兵,分学科、术科二种,每科各分士兵、头目、初级、中上级军官之教练,班次井然,如入学校。此外复有栽培德性之特种教育,如“基督教青年会”等注重内部的精神训练。凡此皆其特长而为其他军队所莫及者。十一年(一九二二)十二月廿五日,总统黎元洪赴南苑阅兵,见全军军容之壮盛、步伐之整齐、精神之焕发与技术之纯熟,叹为向所未有。当操演教练时,黎执一目兵问之:“假定此时我军为攻军,已受敌人甚大损害,应如何处置?”兵答:“前进。”黎又问:“前进困难时怎么样?”答:“我困难敌也困难。”黎说:“此意甚是,但愈前进,则困难愈加,又怎样?”兵答:“最后五分钟。”黎氏大为赞叹,说:“最后五分钟,实胜败之所系。”目兵能作此言足征教育之成绩,闻者佩服。

冯氏训练兵士,久已以基督教为精神教育之中心。其最得力处在于造成牺牲服务之精神。冯军到处均为社会、为人民服务。在南苑时,此种社会事业益为扩充。约举之如下:(一)军医施诊。(二)遍地植树。(三)修马路数十里。(四)筑墙御水。(五)清洁地方。(六)灭蝇运动。(七)露天演讲。(八)露天平民学校。(九)施血救人(冯氏自己先舍血救一贫者,官兵争相仿效)。(十)修筑永定河堤,造福地方最大。十三年(一九二四)八月,大水将决堤,冯氏连夜派两团前往黄土坡抢护。翌日,他亲率五旅长及团长官兵等,日夜抢救。河堤已被冲决三十余丈,幸赖官兵奋勇抢救修复,始得免水灾。人民德之,名曰“冯公堤”。此与其先德毓亭公之余荫先后辉映。(十一)传教事业更加努力推进,成绩特出,新受洗礼为基督徒者四千五百人。至十三年(一九二四)春,全军三万人中,统计信教者半数,军官信教者什居八九。(薛著页一二二)

驱黎与贿选

时维中华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直系军阀驱逐总统黎元洪出北京。先是,冯氏既拥重兵于北京,其势殆可左右政局。因之,一般怀有政治野心者,各极力拉拢之。黎欲利用其制曹、吴。曹、吴则欲利用其驱黎。冯氏均不应。甚至奉张亦欲啖以重利,遣人说冯,谓联奉即有饷。冯氏答以“不能见小利而忘大义”。(按:徐谦早于是年夏,即自广州去电劝其联奉,不应。冯氏日记尝三言之,即在六月十一、二十,及七月廿七诸日。大概当时,粤、奉、皖之“三角同盟”谋联合倒直,已在酝酿中,不久实现。拙见由奉方提议联冯,假手粤方徐氏去电,而非由粤方主动,以不能代奉助饷也。其中经过详情,甚为复杂而微妙,此时手头资料未足作最后之判断。)冯氏自抱守正不偏的态度,对于哪一方都不肯列为私党;自云无派,只属于一派——爱国派(见十二年五月二日、六月十七日与七月二日日记);而凡真心爱民救国者一律视为同志;又云无仇敌,只有祸国殃民者是其仇敌。结果:均不讨好于各方,且见疑忌于各方。例如:黎以其曾赴保定,则疑其亲曹、吴;曹、吴以其常川驻京,则疑其亲黎联奉;而奉张见其拒绝亲己也,亦视为直系矣。是时,冯氏虽“左右做人难”,孑然孤立于这个争权力、攘地盘的政治舞台上,犹勉强与各方作礼貌的周旋,戢隐其真主张,而未敢太露头角焉。

会曹锟大有躐登高位之野心。一班攀龙附凤之文官武将更极力拥戴。顾欲曹当总统,非先去黎不可,于是乎民国一幕大政潮由此发生。时,张绍曾为内阁总理,驱黎之第一幕即是内阁总理辞职,以拆其台。其次,则由北京军警要员如卫戍司令王怀庆(徐世昌的心腹)、警察总监薛之珩、步军统领聂宪藩等以索饷为名,实行强迫。王更倡设“军警联合会”邀冯氏加入,声言以索饷为目的,冯氏以十八个月来未曾发饷与部下,方苦军费支绌,不知内幕,误信王之言,亦加入此会,派蒋鸿遇同往,于是竟上了大当。

讵料王预往总统府告密,谓此举全由冯氏主动,以索饷为名而实意图不轨,借以驱逐总统者,但与彼本人无关云云。前时,黎曾向冯氏市恩,含有托庇之意,至是大失所望。翌日,蒋等各代表果到府索饷,黎即指蒋破唇大骂一顿,谓冯“造反”云云。蒋无辜白挨一顿辱骂,莫名其妙。乃归,报告冯氏。冯氏气愤之极,立刻辞职,驱车赴南苑,下令不许一官一卒至北京,盖其时已知直系驱黎政潮行将爆发,故借以表示态度超然,绝不加入也。故云:“北京如此骚扰,我绝对抱不干涉态度。”(见七、十三日日记)此幕有人谓系徐世昌“一计害三贤”之毒谋——害黎,害冯,并害曹也。而王怀庆则为出手之人,实其“一人所为”者。(见冯氏九、十九日日记)

冯氏既萌消极,直系阴谋益得大逞,盖冯氏虽不助直系,而亦不袒黎。黎无一兵一卒,如何能不走耶?于是警察罢岗及流氓乞丐团请愿驱黎、割断电话等活剧,相继出现于北京,皆直系谋士所主动者也。六月十三日,王怀庆尚亲到南苑拟以武力驱黎,坚请冯氏派兵同往,冯氏拒绝之。黎孤立在京,受此种种卑劣手段之压迫。忍无可忍,遂于十六日出走,而劫车、索印及强迫签名辞职等怪剧又陆续演出。于是,直系驱黎之举,大功告成矣。事后,直系复嫁祸于冯氏。一时中西人士不察,佥以其为“逼宫”之罪魁焉。京中报馆有爱黎之津贴者,遂肆笔漫骂。有某报乘机向冯氏求津贴(勒索),允为其助,不得,亦推波助澜而骂之。于是,冯氏遂蒙不白之冤矣。据自言,当军警罢岗捣乱之际,苟黎以总统名义令其派兵入城维持秩序,定必遵令站岗云(见七月十一日及廿三日日记)。果尔,则政局演变当不至如是之坏。无如黎、冯之关系早被直系离间,至生疑忌,黎中了王怀庆约冯索饷之计,以为“此是最高问题”(见冯氏六、廿六日日记),简直视冯为祸首罪魁,令其站岗为助之举,实无可能也。其后,传教士华伦牧师(Rev.G.G.Warren)亲自调查此事,洞明真相,乃撰长文发表于英文《华北先驱报》(North China Herald)为冯氏申雪焉。

其间尚有一事,与驱黎报道有关者。当黎仍在位时,曹锟尝保冯部之薛笃弼任“崇文门监督”,以利冯军筹饷。内阁通过矣,而黎不署名发表。冯氏乃求其照准,并遣人谒见,黎大骂之,谓“欲逐我吗”?及冯氏辞职,又不许。时当农历中秋,全军无款过节。冯氏不得已以个人名义借得一笔现款方克济急。此事与冯氏对于此大政潮之态度不无影响,盖其自此顿萌消极,于黎之去留不置可否,既不驱之,又不留之,亦不保护之。黎平素与冯氏无切实联络,又不善待之,事急时更疑忌多端,患难临头不得其助,有几分是要自己负责的。迨黎去后,薛笃弼果得崇文门缺,而黎又以此怨冯氏,曾向美国人格里(Gaily,北京青年会总干事)大骂之。

黎、冯两者于此役同中了奸人毒计,致有不良之结果,实无可如何之事。然冯氏对于黎亦有两端不满意处。一则以其“未走以前,每日尚与左右拥狎优伶”(六、十六日日记),暴露其生活之腐化,与一般军阀政客,不过五十步、百步之间而已。次则,彼其身为一国元首,乃因军警索饷,而不负责,竟一跑了事。……“试问:我军若不出陕,黎氏焉能复位?黎氏果有天良,应少为注意也。”(见六、十八日日记)是则其虽未“造反”驱之,而因黎之忘恩负义而不免心怀怨望,口发怨言矣。

黎一走,北京政府即由高凌霨等组织摄政内阁,随而积极进行大选。曹已预备选举费五百万,以五千元一票为赂,运动参议院议员选之。一时,所谓“猪仔议员”大帮出现。而曹锟果然获选。在进行之时,冯氏曾赴保苦劝三小时之久。曹当面已纳其言,但毕竟虚荣心重,冯氏去后,不禁一班攀龙附凤者之包围,率尔进行。当其于十二年(一九二三)十月十日就职之时,冯氏叹曰:“大选成,国家大乱即至了。”当时,也未尝不欲为国除奸,但一因羽毛未丰,计划未备,次因曹之心腹大将多人包围北京,故未能动手,不得不静待时机,然其打倒直系之革命决心,已萌芽于此时矣。

益友贤妻

在南苑时期,冯氏得益友甚多。国民党要员及基督徒徐谦、马伯援等,过从甚密。又以宗教关系,结织外人如格里(见前)及中外传教士多人,于其宗教活动多所助益。此外,一时名流学者,如黄郛、颜惠庆、蒋百里、王正廷、凌冰等,俱曾到南苑,或参观、或演讲。冯氏因得与他们一一订交。

尚有一事特别可纪者,王瑚(铁珊)于是时应冯氏之聘为入幕宾。其人,籍河北定县,出身翰林院庶吉士,曾任知县累升江苏省长,以廉洁正直名,于国学有深邃之造诣,固恂恂儒者也。冯氏敦聘其来军中,待以师礼。王以三事为约:一、不能信奉基督教;二、不能戒纸烟;三、不能改穿短服。冯氏都答应了。及其来也,寝食与俱,尊称为“铁老”。未几,王即自动戒绝吸烟。问其故,则答不能因个人嗜好而破坏团体纪律云。王以时为冯氏讲解《易经》《书经》。据冯氏自言,当时因过于迷信古经,拘泥文学,至误解“谦卦”中“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谦尊而光”之“谦”字,以为是谦让、谦退的消极态度,因而对于政治往往不能出以“当仁不让”的积极态度,遂至屡次吃亏、失败云。至于“铁老”在军中多年,与冯氏所谈无非道德正义,两人交情始终如一,然其语不及私,亦从不干涉军事、政治,对其本人及全军兵官皆有潜移默化,熏陶人格的影响,诚冯氏一生之益友也。(按其后余奉派至冯军任政治工作,仍得见“铁老”,且常亲炙道范,从未能或忘其布衣布履、蔼然道貌、与人和善、饶有风趣、语亦诙谐之“君子儒”的典型。冯氏后来亲为王氏撰传,分期刊《逸经》第五、六期,题目曰:《第一流廉吏王铁珊先生》,及第十期王氏《轶事补录》。)

胡景翼于冯氏督豫时,因一时糊涂,与张福来联盟倒冯。及张既获豫督则亦施吴故智。“过桥抽板”,弃胡如遗,于饷项服装等均靳而不与。胡乃觉悟为张所卖,转念冯氏昔在陕、豫时恩遇之厚,亟亟联络感情,恢复旧谊,以弥缝所失,因时到南苑参观。冯氏不念旧恶,豁达大度,与其和好如初,两人卒成为共生死、同患难之战友。后来于“首都革命”之役前后,同心同德,合作成功。

十二年(一九二三)十二月,冯氏原配刘夫人患脑脊炎,就医北京协和医院,医药无效,卒于家中。冯氏恸哭,深恨初时误信中医,以致不治。既殡,送柩回保定,安葬于家茔。夫人有俭德,相冯氏垂二十年。在军中,常为官佐家属助力,倡办“培德女学”,以教诸妇女。又常躬任慰劳等事,军中咸以贤姊称之。及殁,全体为之举丧,悼念不已。遗子二、女三,均由冯氏之嫂夫人代为抚育。(据刘著页一三六云:“至于冯夫人,有人误传系受虐待而死,绝非事实。冯夫妇感情素佳……终于病故身死。”这有力的证据可廓清对冯氏不利的一种流言。)

冯氏悼亡之后,北京社会即发生一有趣问题,即是各方风云人物因均欲拉拢冯为盟友,于是说亲者纷至沓来,甚至曹锟亦欲为媒。冯氏难于应付。适有基督教友某,为其介绍李德全女士,两情相洽,遂即订婚。婚事既定,各义务媒妁因之停止进行。冯、李遂于十三年(一九二四)二月十九日,遵照基督教典礼在北京结婚。李夫人,河北通州人,为第三代基督徒。其祖母及叔父均于义和团运动时遇难,成为殉道者。早年,毕业于美教会开办之“贝满中学”,及北京“汇文女子大学”(后与“燕京大学”合并)。时,方任北京女青年会干事。为人有才有识,思想超俗,俭朴处己,和蔼待人,且极热心服务社会,与冯情投意合,洵一时佳偶也。(按:李女士头脑过于新颖,进步太速,变化亦殊出人意料,后文详叙。)

婚后,夫人助冯氏教子治家之外,兼努力于军中妇女教育及伤兵慰劳等事,以后历次大战,她为伤兵服务于军中,不避艰险。有一次因过劳成病,几危及生命,足见其热诚了。冯氏御下素严,凡官佐有过失必严惩不贷。有时过于严厉,她每挺身为之缓颊,以故各军官甚德之,转成为全军精诚团结之一要素焉。她对社会事业亦热心提倡。在北平办有“求知妇女学校”一所,专为贫苦女童而设者。至其俭朴平民化之德性,尤为可风。多年后有一次,余因公由郑州赴开封,抵车站则见其购三等票上车(不倚势力坐专车)时,人多车少,至无隙地,她手挽小布袋站立于车门上,神色自若,亦不惹人注意。经余等招待之,始搬到一辆邮政车坐在我们的皮箱上。盖其居恒衣布服,出门不摆架子,一如常人。不识者,每不知其为“陆军检阅使”之夫人焉。

生活鳞爪

冯氏在南苑期间,鳞鳞爪爪之逸事尚多,书不胜书,姑选出数则录下,以见斑斑。此种事迹,从历史家眼光看来,颇有史料价值,以其确能反映其真实人格也。

一次,在招待十余位日本贵宾的宴会上,有一日人察见所悬的万国旗中,日本国旗独付阙如,当堂质问其故。冯氏答:“这些旗是街上买来的。从民国四年五月七日贵国提出二十一条事件之后,百姓恶感深刻,遍地都买不到日本旗了。”问者语塞,大为不怿。他还请日本公使打电报回去政府报告,俾知有所考虑与反省。又于五月七日,全国在南苑特别举行国耻纪念,随令部队在各处游行示威,各持小旗,喊口号,高唱国耻歌。这辱国事件,冯氏终身不忘。全军亦常常纪念。(按:多年后,余在军中,也曾开“五七”国耻纪念会。)

又一次,美国公使宴客,冯氏为贵宾之一。他依时偕格里(北京青年会美籍干事)前去,另有武装卫兵数名同车。不料汽车驶到东交民巷口(各使馆所在地),天尚未黑,忽有一中国巡捕(外人雇用的警察)拦住去路,用木棍大敲其车,谓不许武装通过,态度傲慢蛮横。冯氏向其表明身份——“陆军检阅使”。巡捕答以明知其系检阅使,仍不准通过,还加多一句“你忘记你是中国人”!这却激起冯氏的无名火,当堂喝令卫兵夺其棍子,饱以老拳,推开一旁,驱车直去。席散后,他将真相直告美公使以巡捕乱打汽车,蛮横无理,且出言不逊,视为侮辱。美使面有愧色,道歉而罢。(按:以上两事,根据余前在军中所闻。后在《我的生活》页四七一—四七二,及蒋著均载及。但关于后一事,据《我的生活》云系巡捕因汽车未开灯故拦阻之。)

黎元洪每逢星期六邀请各文武首长会餐。一次,在谈话间黎大发牢骚,谓总统不容易做,要赔钱的。那一月,他赔了三万多;每月收入十万八万,就是捐款已不够开销云云。同席者阿谀奉承,或称其“忠厚仁义”,或颂其“大仁大义”。惟有冯氏心直口直,当面质问:“总统是当旅长出身,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呢?”黎答:“是存的呀。”冯氏再问:“旅长的饷,每月不过几百两银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呢?”这又是“冷水浇背”!黎无可置答,却以呵呵一笑置之。

最后,冯氏个人的私生活,一向是刻苦俭朴,粗衣粝食,真能与士卒同甘苦的。一遇开战时,即离开楼宇大厦,开一布帐在野外住宿,以示生活与前方战士一般。此余之所深知者。但历来人口相传,他完全是作伪欺人的——在布衣底下穿的是贵重皮袄,回到家里食的是珍馐美味。据他的旧干部刘汝明后来言:“以我跟他几十年的经验说,上述的事(指谓人前衣食作伪),我从来没有见过,做作也许是做作,但是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能享受而不享受,不必吃苦而硬要吃苦,那么,假的也就是真的了。”(刘著页四八)这是最好不过的也是最为有力的辩辞。以我从戎生活所知所闻,冯氏的部下暗地批评他不是之处的,倒也不少,但从未有一人以生活作伪指摘他的。上述刘汝明的评语,所谓“做作”也不过说他稍为“矫枉过正”一点而已。在我个人看来,冯是北方人,而且出身寒微,生活自然是依照北方人的习惯,一衣一食,不能骤改,勉强为之,反大不舒服,有害健康,所以他实在不能享受豪华奢侈的生活。不明这一点的人——尤其是我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南方人,很容易误会他是作伪、装假,而实际生活实是豪华奢侈的了。(例如:北方人无论贫富,甚至在街头引车卖浆者流,在冬天无不穿皮袄——至少老羊皮反穿,而在南方则惟大富大贵才能穿皮袄。)即以著者个人的切身经验而言,从前在戎幕中,虽热心革命,无论如何,不能跟同袍们吃粗馒头、窝窝头,一吃便肚胀胃痛。(后来由粤北伐的第四军到河南后也同有此经验。)我每日非解私囊另买大米饭来吃不可。一有机会——时或自做机会——便要大吃鸡鸭、猪牛、蔬菜与米饭来裹腹,军中的“革命饭”“大锅菜”不能一饱也。我恐怕有违军纪,致受到军法处罚,预先向冯总司令报告原委,谓“生为广东人卅年,如不吃大米饭我的肚子便起革命,我倒不能追随钧座去革命了”。冯氏得了解,为之一笑,从不追究。我也得袍泽原谅,未受讥弹。自信不是奢侈,也不是作伪,实是生活习惯使然也。所以我对于冯氏私生活之俭朴,也有同样的了解和解释。然所最难忘者,则是有一次亲耳听到他说:“我不是不爱美衣佳肴,但全国同胞大多数是饥寒的,何忍独自享受?要等到同胞丰衣足食,我才一同享受。”当时我大受感动,几乎掉下泪来。私心默想,如果这是作伪欺人的话,则九百年前曾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话之宋儒名臣范仲淹,当是第一号“伪君子”“假道学”了。难道芸芸众生中真是没有一个好人、真心爱国爱民的军人吗?

〔补注〕不瞒读者说,在西北军先后数十万人中,其立心、蓄意和实行如上文所述之“作伪”者,只有孤单的、唯一的一个人:不是别人,那就是简又文。缘著者生长粤东,在北方耐寒不得。因后来初到军中服务时,眼见全军只穿灰布棉衣,预料在隆冬天气中断挨不下去。于是趁民国十六年秋间请假南归省亲时,在家中取了父亲的短毛狐皮袄一件及顶珍贵的长毛狐皮袍一袭北上。到上海时即以皮袍交予一家制皮衣的裁缝店,另购顶厚的灰绒为面及蓝绸为里,由其仿制一件长到膝盖、前有双行钮扣的军服,配上大反领。心里计算,如果这假冒的军服通不过,即将棉军服拆开,取其灰布面再加上一层在灰绒皮服上。于是乘车北上。过南京时第二次奉到中央任命再到冯军任政治工作委员。有了准备,所以勇往直前,有恃无恐。一到隆冬时,贴身穿上纯羊毛衫裤,足穿顶厚的羊毛长袜(皆在沪预备的上等洋货),再穿上短皮袄,然后套上军中所配给灰布面的棉军服;一出门时,更穿起自备的“假冒的”大毛狐皮长军衣,复戴上配给的御寒军帽。如此这般便安然度过了冰雪交加的奇寒气候。若非如此,即如每餐要吃米饭,便不能在西北从事革命了。而那一袭灰色的狐皮军衣,上自冯总司令,下至勤务兵,都给我瞒过了。冯氏或其他军官哪有这样的、珍贵的衣服?前几年,我到美国耶鲁大学去治学,又复检出这一袭四十年前的大毛狐皮旧军衣,拿去冒充大衣,也使我度过北美雪天冰地的奇寒天气。妙矣哉此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