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七年二月到三十六年八月,我在成都住了九年半。加上儿童时代住崇庆州的两年(光绪二十九到三十年)和住巴县(重庆)的十一年(光绪三十一年到民国四年),我在四川前后总共住了将近二十三年。无怪乎若干朋友说我是四川人了。
二十七年六月中,学校课务结束之后,我从成都起程,经过昆明、海防、香港,到上海去接家眷。因为要假道法国殖民地——安南,我为家人们和我自己办了“出国”护照和必需的“签证”。第一段路程,乘飞机从成都到昆明,迅速顺利地完成了。我在叔玉的昆明寓所住了几天,和他畅话别来,并和相熟的清华旧同事把晤。将离昆明的前一天,陈岱孙对我说:“陈寅恪全家住香港,学校尚欠他一个月的薪金,无法汇寄到香港。你可以带现款去交给他吗?”我说:“我随身只携带一个小箱,里面装着一些夏天换洗的衣裤和毛巾牙刷等物,尽有余地放几百元的钞票。”岱孙说:“安南政府禁止中国货币入境。你肯冒险,与人方便,不但寅恪应当感激,我先此向你致谢。”我说:“冒险倒无所谓。万一不幸被安南人没收了,我可没有力量赔偿这一笔款。”他说:“你当然不负赔偿的责任。”他又说:“我还要谢谢你去年秋天从北平把我的讲稿和札记全部带到汉口,交鲁公望送到长沙。没有这些讲稿札记,我简直要无法教课了。”我说:“到了昆明,听见一位朋友说,Whatever Tai-sun says, goes; whatever goes, Chih-sheng says.‘岱孙说了便行,芝生行了便说。’现在你说要我带款,那还有不行的道理吗?”我把钞票用旧报纸包着,放在箱里。到了牢该(入安境的第一站),我同着其他旅客鱼贯走进车站,把行李放在一条长案上,听候检察。我事先把小箱开了,毫不在意地推到检察员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便挥手教我过去。到了香港,我当天把钞票送到寅恪的寓所,请他通知学校,款已照收。
从昆明坐滇越路火车到河内的一段行程也顺利完成了。在河内一家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坐火车到海防去趁到香港的海船。这时安南已经进入炎夏,火车上、旅馆里,电扇不停地转着,仍然汗流浃背。幸好到海防的第三天有一艘开往香港的客货船。船舱设备颇为简陋,一日三餐勉可充饥。最感不便的是,船上餐厅按照法国人的习惯,进午、晚餐时只供给品质低下的葡萄酒,没有水喝。
海行三四天,到了香港,我在一家中国人经营的“海陆通”旅馆住下。四天之后才有一艘客货船开往上海。所喜旅馆房价不贵,我只好且住为佳,耐心等候。那时正逢荔枝上市,我饱尝了“挂绿”名种荔枝甘芳细润的美味,才了解东坡居士“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意思。
船到上海,我匆匆上岸,雇了一辆人力车径去法租界蒲石路怡安坊我们一家寄居上海的寓所。远别重逢的感想,不言可喻。我本打算在上海休息几天,便全家启程到川。不料到法国领事馆去办回程安南过境签证时,馆员无理拖延。隔两三天便去领事馆催问,始终得不着明白的解释为何,既不拒绝签证,又不给予签证。我终于疑心馆员看见护照所写的身份是“商人”,因而断定我富有资本,在上海成都之间“跑单帮”。迟不签证的作用是暗示“钱可通神”,只要我“识相”,送馆员一份适当的“礼物”,签证便可照办。我这假定,未必正确。但我决定对馆员说明我的身份。我说:“十几年来,我都在大学任教,并不是商人。中国政府所发的护照,有‘外交’‘官员’‘学生’‘商人’‘游历’这几种。我既不是官员学生,到上海来是为了接家眷到成都,也不是游历,外交部因此姑且发给我一份‘商人’护照。我在上海停留已经快满了一个月了,如再耽延,回程的旅费要成问题。我恳请您同情我的处境,给我方便,我感谢不尽。”我的自白,果然生效。我得着签证,在八月中旬的一天上船,开始我们西行的旅程。
船到香港靠岸,船员通知乘客,当地政府对我们所乘的船施行“检疫扣留”(quarantine),不准开行,但乘客们可以上岸。这一项奇异的措施,据船员推测,是由于当地政府与轮船公司为难,借口检疫,使这一趟航行受一些经济上的损失。真相如何?无从得知。我们全家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上岸到岛上各处去游览。中餐后上岸,晚饭前回船。晚间在甲板上散步,海风习习,凉爽宜人。岛上无数灯光,倒影波面,奇趣横生。轮船停航了一个星期,我们便享受了一个星期。
船从香港西驶,气候逐日转热。海防上岸之后,我们循着原路,于九月初到达成都,在东御河沿街九号分租了几间屋子住下。东御河沿街在四川大学校园的后面,我到校上课极为方便。
在各校授课,颇形忙碌,但我还有余暇去欣赏“锦官城”的景物,领略成都人的风趣。成都有许多特点颇像北平。最显著的一点是有“书卷气”,旧书店、书摊、古玩铺、表背铺之多几乎赶上北平。一般店员对顾客颇有礼貌,和北平店员有些相似,不像上海店员多带着市侩气。成都餐馆和小吃店的多而且好也令人想到北平。荣乐园、姑姑筵、不醉无归等的烹调,大可与丰泽园、正阳楼、东兴楼、玉华台等并驾齐驱,虽然成都的烤鸭比北平确有逊色。小吃如赖汤圆的“元宵”,酥软香滑,吴抄手的馄饨,细润清鲜,不但北平没有,在全国也当推独步。更妙是这些食品物美又加价廉,腰缠不丰的教书先生随时可以入座饱餐。
城外有几处名胜古迹值得游览凭吊。南门外的武侯祠、万里桥,北门外的柏林寺,东门外的望江楼、薛涛井,西门外的草堂寺、青羊宫、百花潭等,是人所共知的。此外离草堂寺不远有一处四川军人所建的王家花园,农历新年开放十几天,让人进去游览。虽不是名胜古迹,其中花木池亭的布置,颇有可观。这些地方,我都曾去游览,并且不只一次。
我很羡慕李白能够实行“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志愿。我虽也向往名山,但生逢乱世,又要教学糊口,国内的名山都无缘登览。嵩、华、衡、泰,固不曾到过,甚至我祖籍江西省的庐山也未涉足。更荒谬的是,在成都住了九年多,青城、峨眉也“失之交臂”。其实,我刚到成都便立志去游。但今年说“明年去吧”,年复一年,延宕下去,终久不能成行,至今悔恨无已。稍可引以自慰的是在北平清华大学任教时,每年春秋佳日到西山各处去登临;在上海青年会中学肄业时,曾趁着春假到杭州西湖畅游三天,总算不曾完全辜负大好湖山。
成都人的风趣是值得欣赏的。二十七年我初到成都,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一天我走过城内最繁盛的市街春熙路,看见一家小花店陈列着各色折枝梅花出售。其中一大枝绿萼梅,真色生香,极其可爱,但索价奇昂。我对卖花的老人说:“太贵了。”他应声说:“先生,花有几品,人有几等。”言外之意显然是,高贵的人才能赏识高贵的花。四川省主席刘湘逝世,成都著名的“幽默大师”刘师亮作了一副奇特的挽联:“刘主席千古,中华民国万岁。”有人问他,“千古”对“万岁”,虽然平仄失调,字义和字数总算相称,“刘主席”三个字怎好对“中华民国”四个字呢?他说,“是呀,刘主席对不住中华民国。”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和齐鲁大学撤退到成都,借华西大学的校舍上课。金陵男女大学的学生多半来自江浙沿海各省,是成都人所谓“下江人”。齐鲁大学的学生多半是北方人,相形之下,不免有些“土包子”的气味。同时成都市立第一小学疏散到北门外乡间上课,市立第二小学疏散到南门外乡间。于是这位刘先生撰了一副对联:
金男大,金女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齐大非偶。
市一小,市二小,一小在北,二小在南,两小无猜。
这些诚然是弄小聪明的玩意儿,不登大雅,但也妙语解颐,未可厚非。
照存稿计算,我在成都九年余,作了五百多首诗。(在此以前和以后所作,不过两百多首。)如果《中国政治思想史》可以说是“漂泊西南”的第一个收获,这些诗可以说是我的第二个收获。几位文学修养深厚的朋友鼓励我,与我唱和。我自知望尘莫及,但又欲罢不能。最令我感谢难忘的是朱佩弦(自清)教授。二十九年夏天,他于辞去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主任之后,同着夫人到成都来休假一年。于维杰先生在一九六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书和人》第五十二期里《朱自清和学术研究》一文中说他“暇居一年,与萧公权等多唱酬,作旧诗。格律出入昌黎、圣俞、山谷间,而内容却是新的”。这是知言,也是实录。佩弦住在东门外环境清幽的报恩寺,我住在西门外的光华村。两处相隔约二十华里,因此我们面谈的时候不多。彼此“觅句”有得便交邮寄出,每星期至少一次。三十年春夏我所作的两首七律,虽不足观,尚能道出当日的实情。
(一)
戏简佩弦
居隔城郊互懒过,各消楮墨饫诗魔。
墨残共我磨研苦,诗进缘君唱和多。
渐恐晨炊真数米,责偿吟债似催科。
加餐近已成难事,戴笠相看奈瘦何。
(二)
佩弦过访,倾谈移晷,且为论定诗稿。越日寄怀一首,用旧作戏简韵
侨庐昨喜故人过,入耳雄谈破睡魔。
野菜登盘成不腆,浮辞开卷恨犹多。
心期清净都如水,诗律森严敢犯科。
屈指秋来君远去,神游相约到无何。
佩弦于秋初去昆明,回任联大讲席。我知道他授课、研究、著述的工作很忙,不敢寄诗去请教,而偶与潘伯鹰(式)、卢天白(美意)和其他几位朋友唱酬。佩弦于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因肠胃病在北平逝世,得年仅五十一。我曾作挽诗一首以寄哀思:
千古文章业,君堪一手当。
千种文人苦,君愿一身尝。
接物见肝胆,落笔摇精芒。
袭以温润德,澄渊涵素光。
岂知造化儿,生才复相妨。
深忧激高怀,并作形骸殃。
兵乱与贫病,纷沓相贼戕。
伤哉拂云干,摧折随风霜。
昔日觞咏乐,回思断我肠。
零落检遗篇,展读泪浪浪。
八月十日晚饭后,日本准备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光华大学。城里城外人声沸腾,爆竹喧阗。卢天白教授相信还都在即,当下作了一首七言律诗,表达欢欣之意:
寂寥天末报收京,自喜升平见此生。
遥念故园谁与守,所娇稚子尚长征。
月明乌鹊绕三匝,酒贵芳樽且一倾。
还订归田来岁计,待听布谷饷春耕。
我也诌了一首七古诗:
疏星灿烂暮天霁。爆竹拼訇人语沸。
众口争传倭寇降。繁灯赫赫鼓逢逢。
八年血战今奏功。百年奇辱一朝空。
擒贼擒王事非虐。降酋乞命须面缚。
夺其威福政归民。销兵放马人其人。
湔涤旧恶命维新。大道平和基善邻。
从此东海不波千世长熙春。
(高兴之余,我忽然想到,对外战争固已结束,内战威胁仍然存在。)
三十五年(一九四六)五月五日,国民政府正式还都南京。疏散到四川、云南等省的大学先后迁回原来的校址,外省来川的教员纷纷北上或东下。清华校长梅月涵先生来信约我回校任教。我很想回到“水木清华”的母校,与许多老友重行聚首。各地的交通尚未恢复常态,不但旅途艰险,而且旅费浩大。这也使我感到困难。我写信给清华总务长沈茀斋先生,表示希望回校后能够依旧住新南院(战后改名新林院)六号住宅。他回信说,学校当局决定,随校南迁的教职员,回平后有选择住宅的优先权。新南院六号已经有人选定了,不能让我们居住。我们仔细考虑之后,决意暂时留在成都。
六月(或七月)中,蒋廷黻兄来电说他推荐我任上海《申报》主笔,程沧波先生表示同意,嘱我从速到上海就聘。针对抗战方终、行宪在即、是非混淆的局势,在著名的报纸上根据严正的观点,发表社论,是极有意义而重要的任务,也是文人报国的一个大好机会。我接着电报,十分兴奋。但我检讨自己,觉得我的训练、修养、识见、文才都不够担负这项工作。姑就文才一点来说:我构思下笔,都很迟钝。在抗战前夕和抗战期中,朋友敦促之下,我勉力写了篇数无多的时论。这些文字是我就略知一二的题目,埋头伏案,一再修改而成的。这样学做“票友”,偶然“客串”(free-lance)一下子,已经感到吃力。我没有“下笔千言”“文不加点”的捷才去当报馆主笔。我电复廷黻,辞谢不就。
我们一家留在成都,许多朋友和同事陆续他去,使我们离群之感,与日俱增。三十五年秋季开学不久,光华大学一部分的学生借口学校经费支绌,内容空虚,发动驱逐校长请改国立的风潮。谢霖甫先生雇了几名校警来监视罢课的学生,防止他们越轨行动。某晚若干学生聚众喧闹,不服制止。警察向天鸣枪,以图弹压。这不幸的举动,使事态愈行扩大。谢先生引咎辞职,校董会派董事长向育仁(传义)代理校务。向先生是声望很高的成都“乡绅”,现任省参议会议长。到校后虚心下问,与教授们商讨解决学潮的办法。我建议两点:(一)校董会从速议定巩固学校经济基础,充实学校师资设备的方案;(二)代校长和教授们召集全体学生剀切劝导,要他们克日复课,学校保证不究既往。向先生都采纳照办。但主持风潮的学生显然别有企图。虽然教育部已经声明,光华不能改为国立大学,他们仍旧坚持要改国立。后来领导风潮的某学生出手殴打主张复课的某学生,经教授们会同校警,当场逮捕,送交法院,依法审理,拖延了几个月的风潮才告平息。(传说这无多意义的学潮是某“在野党”所授意或主使,意在取得光华为他们的教育界“地盘”。如果属实,我们应当为中国政党政治的前途发一长叹。)校董会聘王宏实先生任光华校长。王先生于抗战前若干年曾任川大校长,以严峻著名,对于桀骜不驯的学生毫不假借,光华的教职员对他颇表好感。
向先生卸除代理校长的职务,非常高兴,在他的郊外住宅设宴款待协助他平息学潮的教授们。他从前曾任川军师长,因为看不惯“群魔”横征暴敛、鱼肉人民、争城夺地、蹂躏桑梓的行为,自动辞去军职,从事于地方公益事务。为人清廉忠厚,很得当地人士的敬爱。三十四年冬天,第一届省参议会开幕,全体议员一致推他为议长。他和四川许多军人一样,是哥老会的首领。听说四川的哥老分两派,“浑水袍哥”做抢劫偷盗和其他不法的“生意”,“清水袍哥”不做这些事。他们入会主要是为了保障身家,便利事业。(清、浑两派组织上和人事上的关系如何,局外人无从得知,也不便探问。)向先生当然属于清水这一派。他的郊外住宅,坐落在田野当中,既无藩篱,更无墙垣。到了夏天,窗户晚间也不关闭,从来没有盗贼去“光顾”。儒家理想中大同时代“外户而不闭”的境界,居然实现了。哥老会的力量于此可见一斑。
在那时候的四川(尤其是川西),有些业务(如开旅馆、茶馆)和职业(如做军官或乡长),非有哥老的后援,难于做好。我认识的一位苏坡乡熊乡长证明这是实情。他是清水袍哥,办事认真,颇有才干。他就职以后,西郊一带几乎盗贼绝迹。偶然有小偷作案,都是外路来的非哥老分子。经失主报案,三五天内一定被乡公所破获。
三十六年夏初,国立政治大学校长顾一樵(毓琇)兄从南京来信约我任教。他知道我经济拮据,表示学校供给旅费。一樵是清华学校癸亥级的同学,抗战前又是清华大学的同事。我当然乐于应聘。恰好中国航空公司有一架运输机运钞票到成都,回程无货,可以搭载少数乘客。票价与一般客机相同,但可多带行李。在一个八月上旬的晚上,我们全家携带所有的书籍衣服,坐上航空公司派来的运货汽车入城,在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飞,离开了我们居住了将近十年,俨如故乡的锦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