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处转了一阵子,回到柏克莱发现来了一个大热闹的事情。我们只知少数的几个人给我们做八十双寿。(因为在我过八十岁时就有人提议做寿。我说等赵先生八十时一道过,并且可以连金婚一阵,当时是推辞的意思。那知他们记下来了。)等我们一回家。陶鹏飞他们给通知在发中华联谊会通讯上一同发出来了。凡是中华联谊会的会员都知道了,而又凡是认识我们的熟人在东部和西部都闹起来了。我们一概谢绝,只个人请少数几个吃饭的我们到了。礼是声明一概不收,送的原礼退回,还像当年结婚时只个人创作的文字我们收作纪念。所以杨联升就写了一首打鼓词,并且自唱还录了音带,是我们留着一个大纪念品。虽有一两家送的东西我们留下,因为我又恐象当年结婚时因退礼而留下误会来。所以在五月三十日他们在四海酒家来一个大宴会。我知道元任不喜欢这样办法,所以我才一手抓过来由我对付,不然他站起来说话虽然有幽默在里面,可是也一定有大骂人的话在里面的,大家高高兴兴的忙何必让人生气背后说不识抬举呢?我们难道还真再活二十五年钻石婚吗?但是其中有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我们怎能讨扰人家请?再还请,又多一回事,所以我接过来做东。大婿夫妇闻有如此举动,说这样我们做儿女的一定须到,所以他们一家三口人从剑桥和华京赶来特别做东,并符三代同堂之名。
我们到礼堂一看真不过意,因为不知花了办事人多少心血和工夫,给我们真是感愧不已。还有我们抽印的《八十年五十年》小册子中,刘绍庸真想的到,给当年结婚的通知书和婚书都放进去,使大家看看我们真是有革新的思想,不是现在来说矫情的话。
《杂记赵家》我想写到这儿,也可以停止,大家来喝杯茶和抽抽烟吧,不然无竟时的。因为女儿们都已成家立业,各有下一辈的事来写,不是我们赵家的事了。我们现在虽有三代,但是第三代都还未结婚呢,所以没有新奇的事告诉大家。只一家人中连女婿没有一个做官的,都在教育界上供职,唯一的就是三代中连女婿们有十八个金钥匙奖,文学、科学和算学。这是我们老友胡适之一向给我们奖誉的。说到老朋友我们就来再给他的诗登出来纪念他一下,并且也给我们两个人的打油诗也登出来。还有王文山写我的贺七十岁的歌,元任谱的,现在加入这里。还有杨联升和张隆延的子弟书和诗是贺我们银婚和金婚的也登出来,作为我们庆祝集中的一些佳话。现在先登王文山的歌和张隆延的诗。
贺步伟七十整寿
王文山
七十高龄不算高,
声音洪亮震云霄;
纵谈横辩闻千里,
断事决疑如快刀。
兴女学,
诊同胞,
相夫教子大功劳。
东方文化宣传广,
福寿双全一担挑。
贺银婚
张隆延
逍遥人境见清真
淡泊无求自在身
辞令诙谐新笋发
文章邃密老姜辛
隋珠娇女分传业
马帐诸生各据津
此日声华腾海国
不劳服食亦长春
三十二年十一月三日
奉寿
任公教授
韵卿夫人
合肥后学张隆延谨撰
以下是我和元任一问一答的话。
元任!我们这两个性情强固嗜好不同八十来岁的人,怎么能共同生活都到了五十年的金婚日子还没有离婚,真是料想不到的怪事。当日我们不要仪式和证婚人的理由,第一是我们两个人都是生来个性要争取绝对自由,第二恐怕离婚时给证婚人找麻烦,但是没料到两个证婚人胡适之、朱征都过去了,而我们两个人还在一道过金婚呢!
不过几十年的争吵也不少,最大的理由是从语言上来的。一到美国你就要我学英文。我那时刚给事业暂停下来,心总不安,还有一路晕船,又怀孕不舒服,那有心来想学英文?并且我的生性对样样记忆力都好,就是对语言记不得,再加不愿学,就更得不记了,为这个理由争吵的最多。我说元任!你看我一点英文不学,我可以在美国生活下去,信不信由你,过不过由我。哪知在美国前后加起来一待快四十年了,我过得很舒坦嘛。并且凡是和美国人谈论起来很流利的,他们总称赞我的英文发音真好,在何处学的呢?我回他们不是学的,是听来的,因为各种阶级的人我都去和他们结识,所以说出来的话有各阶级不同的,还有不知道如何说法,在人前我也不难为情,就回过头来问我旁边的活字典赵元任。
我们的金婚日子是胡适之给我们谶语定的,他在哈佛讲学。他写了一句诗说是贺我们银婚的,他以为二十年是银婚,二十五年是金婚,那知他的谶语成为事实了。我现在照他的诗也写一首(见后文)来发发牢骚出出气,元任你也写点出出气吧。
好说好说!或者应该说岂敢岂敢!这五十年来教你说英文教不好,好象是我的一个大失败。但是英文说错了也有说错了的好处。你记得前年屋仑法庭传你去当陪审员,这事情是法不容辞的义务。你在里头跟县衙门人谈话,我坐在外头听。那人说:“我们选人完全by.lot(抽签)。”你就说:“我买了(bought)好几块地(lot)呐。”我在外头听了你把by听错了成buy真高兴。结果他想你英文不够当陪审员就算了。(最近新闻报上有一件谋杀案,十二个陪审员关在屋子里吃住了二百二十几天,那不简直等于坐监牢吗?)还有一件事使得我对于会说各种外国话不算有多大本事,就是回想到我当年在法国学院听大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的课,他讲起中国考据什么的讲的头头是道,可是说起中国人名、地名,术语,完全用他的法国口音。还有我在巴黎大学听大语言学家梅业(Antoine Meillet)的课。不管是讲的希腊、拉丁、远东、近东语文的举例,一出他的口,都是很纯粹的法国口音。可是他讲的理论仍是清清楚楚的。那么说外国话说的象本地人一样的口音有什么学术上的价值呐?
嗳,元任!你说你要写八十年五十年的回忆,怎么一跳就跳到后来那么远了?
噢,对了,我跳的太快了。一跳跳到近年的事了。现在再从头说起吧。今年是西历一九七一,八十年前是一八九一。不知道怎么样,好象每逢“一”字收尾的年,我们两个人,我们的家,跟国家,都有什么事情似的。比方一八九一年前后一两年就是咱们的生年。当中经过了甲午战争,到了一九〇一,就是庚子大乱的第二年。这十年当中是咱们进行了所谓“洋学堂”的时代。你进的上海中西,我进的南京江南高等。(没料到那么近的延龄巷就是我将来太太的家。)到了一九一一那就是辛亥革命了。我在美国东、中、西部混了一阵搞搞算、物、哲、乐还是回国了。为什么呐?因你留日学成了医学在北京开医院,到了一九二一年又是一个“一”年了,这就是咱们认得了就结婚的那年了。从这儿起这五十年的回忆咱们就一块儿忆了。咱们结了婚头十年的成绩很可观,因为到了一九三一年这十年当中就生了四个女儿。虽然她们跟着我们在中国、美国,有时在欧洲,跑来跑去的,可是都已经学成了。这十年当中我们跑的特别多,从南京跑长沙,跑昆明,到了美国一九四一(又是个“一”)珍珠港打起来了,胜利过后预备可以又回国了,可是政府要派我当校长。韵卿你是当过校长的。我是不喜欢行政也不会行政,所以半路上躲在加州,先是客卿教授,到了一九五一年左右就成了讲座教授,一坐就坐了二十多年了。一九六一年的前一两年我们又跑了一趟台湾、日本。我最得意的事是那一次见到一位姨母,她说:“我不敢说我还认得你,但是我记得你生的那一天我在你们家里的。”从此我就不敢对人说自己多老了。韵卿你那一次也不觉得老,特别是声音不老。有一次在女子中学校联合大会大礼堂上讲演,扩音器坏了,大声问“你们后头听得见吧?”后头人嚷说“听得见!”就这么对两三千的听众讲了一个多钟头。最近在美国有个中国太太还说“赵太太,我那次听过你在台北演讲的。”所以你的医生总说“你的身体比你的岁数至少年轻二十五岁。”
现在是一九七一了,怎么好象刚过了银婚又是金婚了!我们现在还照结婚时候的主张除了用笔墨自己创作性的礼物,一概不收礼,所以现在就先写三个例子:一个是胡适之写的银婚贺诗,一个是你写的金婚诗,一个是我的答复。为省以后加注的麻烦,先说明一下。适之原文说二十年是写廿五年写错了。“香香礼”是外国人与“Kiss thebride”的意思。你说“元任欠我今生业”是说跟着跑来跑去的把医生的事业大半跑掉了。第三首按平水韵是不能通押的,但是按我的处女作《国音新诗韵》一书是可以通押的。
一、贺银婚胡适
蜜蜜甜甜二十年
人人都说好姻缘
新娘欠我香香礼
记得还时要利钱
二、金婚韵卿
吵吵争争五十年
人人反说好姻缘
元任欠我今生业
颠倒阴阳再团圆
三、答词妧妊
阴阳颠倒又团圆
犹似当年蜜蜜甜
男女平权新世纪
同皆造福为人间
四、贺金婚杨联升
金樽酒满贺金婚,三生石上良缘分。
一位是双修福慧仁山公孙女,
一位是管领风骚瓯北公后人。
声名洋溢乎中外,著作是层出不穷,
早已等身。
喜孜孜娇娃佳婿,添几位活蹦乱跳,
孙男孙女,
闹哄哄高亲贵友,数不尽晚生下辈,
贺客盈门。
大家齐唱春不老,川流不息,
不断的饮香宾。
忽然二老开玩笑,雌雄高下假争论。
五十年细帐从头儿算,你欠我我欠你,
难解难分。
一个说,易定乾坤,男人走运,
大宋皇爷赵姓人;
一个说,姓赵的虽然作皇帝,
挂帅还须老太君。
各写打油诗一首,再比文才把上下分。
一个说,要来生变成,阴阳颠倒,
才能再配;
一个说,下世纪,没问题,男女平权,
福寿平均。
再一想,打碎了泥人儿,把水泥和合,
重捏成男女,
你有我,我有你,从来如此,——
还认什么真!
相看一笑温,高下正难论,
算了吧,
果然是,各有千秋,平分春色,
春色二十分。一作二千分
诌成子弟书一段 恭贺
元任吾师 韵卿师母 金婚大庆
学生 杨联升 缪鉁呈稿
[1]这当然是出英文版时候的话了。
[2]以后再讲。
[3]这当然是第一版时说的话了,现在都三十二年了。
[4]例如把“一个阔人走到铺子里去了”说成“一个破人走到裤子里去了”之类(声母互换)。——元任。
[5]“姨姨”这叫法倒不是因为我过继的缘故,我姊姊哥哥他们并没过继也都叫“姨姨”。这是根据一种迷信的习惯,因为以前三个儿女早死的缘故,仿佛这么叫法如有害人的恶魔就不知道是谁的儿女了。
[6]以上是本书一九四七年版里说的话。后来在一九六四年的纽约世界博览会的中国馆里我还碰见了刘芝田的四世孙女,居然还叙起旧来。
[7]岂敢岂敢!——元任。
[8]养畜生才说“扃”呢。
[9]古罗马时代教书先生也是算用人阶级。——元任。
[10]因为我的三哥是真三少爷。
[11]元任,可惜你没有见过他,不然他会对你说的。
[12]可是他们至少是爱国分子,比贪污还好点。
[13]我小时候过七月节吃茄饼也大病过一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那一年?——元任。
[14]她的大姊一样在婆家闹是非,到人家不久就处处也是不讲理的胡闹,那是我们以后才知道的。最伤心就是我那样聪明的一个大哥,多半间接的也死在这位大嫂手里的。
[15]陈樨庵先生就是后来祖父遗命受托管经局之一。
[16]这是比方的话,究竟是哪个算题当然不记得了。
[17]你不早告诉我,韵卿。我差不多那年在苏州念书也是念的笔算数学。早知道这诀窍么,省了我许多麻烦了。——元任。
[18]你们小姐们真不中用,争到三天假就算多了。我们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放了两个礼拜假,我还有工夫回常州吃白煮螃蟹呐。——元任。
[19]元任,我定的对不对?
[20]三、四、五,三个叔叔出世时因祖母已年高(那时所谓“年高”也不过四十多岁),同时姨姨又生了大姊、二姊,三姊,就给三个姊姊都用奶妈带而自已就喂五叔的奶。那在中国旧习惯算是大孝的事,所以祖母过去了以后五叔对姨姨最好,对我(过继)母亲也好。
[21]这当然是一九四七年出英文版时候说的话。
[22]后来在一九三六年我们又请了梅光羲和欧阳竟无在南京蓝家庄给那些条件用留声机录了音。
[23]因为闻说张家住在里面时打死过一个丫头,所以以后传出来说常常见神见鬼的。
[24]此人平日我们不大说话的,为人稳而静,很有作用的,后来在重庆兵工厂,(我写到这里的)两个月前他还有信来给我呢。
[25]前不几天我要向学生解散我自己一个人还解不散,现在给全校五百三十人一下就解散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26]本章相当于英文本第二十五、六两章,以后二十六相当于二十七,余类推。
[27]我们那位亲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了非战主义曾被当局拘禁过的。
[28]我在一九六五年才写了最早九年的回忆。——元任。
[29]我们在一九六六年到波尔的模去拜望他,他老人家和师母还健在。
[30]赵元任的《中国话的文法》一书(一九六七年加州大学出版部)的致献词说:“我写这书致献给我太太,因为她一不留神就说出中国话的文法的绝好的举例。”
[31]我在中西时上海话都听了进去,可是我始终一句都不说。过了那些年这才是第一次说出口来。
[32]这事情因战争原因未成事实,后来我女儿在哈佛教书,女婿在麻省工业学院教书,所以还是都在做事。
[33]岂敢岂敢!我想你的日文是象个冰山似的,一大半潜伏在里头,肚子里有,日久了一时说不出来。我的日文是现攒现卖的,知道的那点儿随时可以显丕出来。——元任。
[34]“抠”读阳平,“墙”读入声。——元任注。
[35]不见得吧!不是阴错阳差,是音韵学里所谓“阴阳对转”。——元任。
[36]那么我就写不太好玩的事了。——元任。
[37]我几年前在美国见过他的,可是那时以为他是姓张!——元任。
[38]我叫我生母叫“姨姨”倒不是因为我过继给二房,连没有过继给别房的哥哥姊姊他们也那么叫,是由从前的一种迷信来的,好些地方,好些民族都有这种叫法的,因为儿女中若有死亡的,就改口叫父母,以避免再有死亡的缘故。
[39]小心用词!元。我是小心啊,所以不说“不安于室”。步。
[40]还有一件较具学术性的议案,是凡用国际音标时加在右上角的小字是属附加性的;在右下角的是属形容性的。后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刊物上多半用这个原则。——元任。
[41]上联差劲一点“十载唱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元任也承认是先有了下联再想个上联凑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