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的夏天,我们这一个小家庭里,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

郁达夫的二哥从富阳来,住在我们家。弟兄相见,分外亲热。他本来就同他的二哥感情非常好的。这次见了面,我备了酒菜招待他。看他俩喝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劝说不能再喝了,并说:“我们还是大家吃饭吧?”郁达夫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只穿了一身中式的单衫单裤就出了家门。我和他二哥起先还以为他一会儿就回来的,后来一等再等,依然不见他回家。于是,我安排他二哥宿在客堂间里,自己则回到楼上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他二哥回富阳去了。家中空空荡荡的少了一个人。天快黑了,我收到了一份从宁波青年会发来的电报,我急忙看电文,才知道是郁达夫从宁波发来的。电报上说,他的钱和手表被窃,要我马上送二百元钱去宁波。

幼稚柔弱的我,一想到他的安危,怎么也要弄到钱给他送去。家中没有这么多现钱,又没值钱的东西,我想来想去,决定把我结婚时母亲赠我的一对金手镯去当了一百元,立即赶到十六铺轮船码头,买票上船。

第二天清晨,船到宁波,我在青年会里找到了郁达夫。

见了他,我第一句话就说:“给你送一百元来了。”他“哦”了一声,说:“我们一起到普陀去玩几天,再回上海好不好?”

我在青年会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在去普陀的船上,郁达夫告诉我,那一天傍晚他从家里出来,是因为我阻止他喝酒,他很生气。等走到十六铺码头,天已黑,就和衣倒在码头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之后,便买了船票到宁波,手表等就是在码头上不见的。

这件事发生的真实原因,郁大约不好意思对人说,对朋友只说:“一个人在上海街头,喝醉了酒,经扒手掏走了钱包,不知怎样糊里糊涂在十六铺码头上了去普陀的轮船,就这么一个人来了,连忙写信告上海要王映霞寄钱,王就带着钱自己跑来,两人一起留下了。”当时郁达夫还写了一首诗《游普陀作》:

山谷幽深杖策寻,

归来月色已西沉。

雪涛怒击玲珑石,

洗尽人间丝竹音。

郁达夫有过人的智慧,有绝世的才华,可是他每当脑筋一转,脾气一发,他就不会顾及前后,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很知道这一件事是做错了,他亦了解这件事情会在我的精神上留下难以消除的伤痕。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日,他却突然又不告而别,我打开抽屉,发现少了一张存有五百元钱的单子,这些钱对我们当时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款子,我骤然震惊了一下,但马上又想开了,钱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并不稀罕,只是不知他究竟跑到哪儿,会不会出意外,心里有点着急。上海的亲戚、朋友家我不敢去打听,怕被人笑话,面子上下不来。母亲和外祖父早已搬回杭州去住,无人可以商量。我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而且是自愿嫁给他的,死活我得一个人承当。

任你怎么心烦意乱,还得做家务,照顾孩子,有朋友来访时,我以谎言搪塞,只说达夫外出几天,不久就会回来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仍没有郁的半点消息。不料有一天,我意外地收到我表姐张幼青(她后来嫁给周象贤)的来信,信中说,她前几天在杭州闸口的江边,看见郁达夫,他随身未带行李,手中只提了两包旱烟,走上了开往桐庐的轮船。

读了信,我心中马上猜到他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在上海住厌了,况且我又老劝他少喝酒,大约想走回头路,回到富阳去。并不是如他后来在文章中写的,是因为“白色恐怖”“春服既成”等等。其实,一个人的思想是变幻莫测的,有什么想法尽管可以向我明说,我是个爽达的人,有什么不可商量呢?我一边想,一边安慰自己,同时我心中的痛楚是无法形容的,望着这个家、这两个儿子,我真想大喊一声:“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曾看见一篇文章里说:“……发妻荃君,既遭遗弃,又藕断丝连,怜念有加,暗中来往如故。这一切都是他们夫妇隙末凶终的因素……”此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当初和郁结婚时,说要与孙荃离婚,但实际上只是分居,而且他在诗中几次把我当作妾姬看待,如他写的七律《登杭州南高峰》中,就有:

病肺年来惯出家,

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

九月秋迟桂始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

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朝云(后改霞君)道,

玉局参禅兴正赊。

《偶感寄映霞》:

一带溪山曲又弯,

秦亭回望更清闲。

沿途都是灵官殿,(我姓王,杭州省嘲王灵官者)

合共君来隐此间。

很明显,这是把我比作苏东坡姬侍朝云。以后在《毁家诗纪》中,又把我比作白乐天的姬侍樊素,还称为“下堂妾”。说实话,我也是有文化教养和自尊心的女人,心中岂能无动于衷?

终于,郁达夫回来了,我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态,竟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再看他随身带的行李,是一只网篮,上边有“富阳郁氏”的字样。这时,我才开口:

“你这么些日子到哪儿去了?”

“富阳、桐庐,严子陵钓台。”

“在富阳住了几天?”

“一个星期。”

“你在富阳的日子里,还想到上海的家和孩子们?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走掉,不告诉我你的去处?你欺骗了我,你对我说了谎话。你欺侮我过去没有男人,没有嫁过人,不像你这样当面讲好听话,私下又背着我行事。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当时郁达夫写了《钓台题壁》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他听了我的话,一言不发。我也不哭、不闹,只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母亲,她老人家收到我的信,立即从杭州赶到上海。

郁达夫知道母亲是当年我们婚约中仅有的一个反对者,而今的事实放在眼前叫我怎么办呢?母亲问他:“达夫!你说应该怎么办?”郁达夫无言以对。二人从深夜谈到天明,郁达夫写了一张保证书交给母亲,母亲用信封封好,交给了我。于是,从表面上看这件事似乎是已经告一段落了,但在我的感情上,创伤却一日一日地加深下去,因为任何物质,是交换不到感情的。

没有几天,母亲要回杭州去,我在送她老人家上火车后的归途中,感到心酸。回到家中以后,很有一股突然的感觉:似乎这一个家已经不像是我的家了。猛然间,阳春走到我面前来喊了一声“妈”,才使我恢复了原来的神志。想着已经出世了的两个孩子,想着腹中那七个月的胎儿,又想到这几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这一个家,我真感到了来日之茫茫。

结婚以来,除与郁达夫同行或同赴友人宴会之外,我一直深居在家,几与我的同学、亲友不相往来,也久不通信。但自从这次以后,我也逐渐与同学、亲友恢复往来。我做了许多郁达夫所不愿意我做的事情,如去探望几个独身的同学啊,告诉了她们我的痛苦。等郁达夫不在家的时候,约她们到我家里来看我,或者在空闲时给她们写几封信。我更不像前几年一样地死守在家中。我的心变了。

郁达夫的个性自幼孤独,青少年时代就没有开朗的机会,尤其是在日本一住十年。正如他自己在《血泪》中所写的那样:“在异乡飘泊了十年,差不多我的性格都变了……”环境给他养成了一种苦闷的颓废的性格,不习惯于有规律的家庭生活。到了某个时候,他想恢复一下他的幻想,便立刻会无声无息地出走一次。但走,也不会走得太远,不久自己也就会回来。不过从我的性格上想来,他的这种举动,似乎是我们家庭生活的症结。为了爱面子,在朋友面前我不敢声张出来,爱与恨的复杂的感情充满了我的心,我曾动过多次可怕的幻想,怕他发生什么意外;但等到他安然地又回到家中的时候,便立即消失了。

我原谅他的病态,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体;另外,还感佩着他的才华。于是,只能言归于好。

许多事情是不能有一个开头的了。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于无数次的了。有时为了饮酒,又有时为了别的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我只须看他眉头一皱,头一摇,知道他马上会重犯老毛病了。有时我总觉得好奇,想探究一下他到底是往何处去的?去做些什么?为了感情,为了他的安危,我就在后面追踪他。

两个人距离二三十步,有时十几步,更有时好像并行着。不过彼此老是默不作声,活像两个陌生的行路者。有时向西行,从住处走到曹家渡,有时又走到霞飞路尽头,大家自管自地走着。这几条熟路,都是我们结婚前后携手同行过的地方。而曾几何时,心情便各有不同。一种伤感怀旧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的步子,便自然而然地缓慢了下来,原来在我前面行走的他,偶尔一回头,发觉我跟在他后面。时间已经到深夜,他自己也走得有些疲倦了,他就马上会喊了一辆人力车,叫车夫把车子拉到我身边,让我跨上坐定之后,他也就坐了上来,两个无言无语地回到家中。这样地走了一场冤枉路,在他总算是已经发泄了闷气,我却在受折磨。他倒若无其事地与往日一样,叫我、逗我、为我倒茶送水,示意我休息。于是我又只能在疲劳里、在悔恨中,度过残宵。

在上海的这四五年中间,像这样的情形的反复,是不计其数的。弄得久了,我亦习以为常,任他自去自来,任他愁烦欢笑。在一次次的纠纷以后,我也曾摸索到了许多教训,我不敢把心底里真正的思想暴露出来。我孤独地苦闷地想起了在我和郁达夫结婚前妈对我讲的箴言,师长、同学对我的轻视。又想起了我那可爱的令人怀念的故乡的一切、儿时的一切。我热烈的真诚的感情渐渐地改变了。同时,家庭影响到我的娇,社会影响到我的骄,在逐渐发展。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七日,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出世,取名云,小名殿春。这孩子的面貌与性格,从小就特别像他的父亲。未到满月,我就得到祖父在杭州患脑溢血的电报,我和郁达夫就匆促地赶往杭州,总算见到了老人家最后的一面。我从不爱哭,但这次在我祖父的灵前,却流了不少眼泪。老人家长眠了,从此他再也不知道我此后的日子是欢乐还是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