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全集及日记,从一九二七年开始,就全部归并到北新书局出版。如果真能按当时的销路来收取版税的话,数目还相当可观。若以这些版税来维持我们的生活,不说富有,总还可以过得去。但“北新”当时的情况是,有时明明双方讲妥,书局一个月应发付多少钱版税,年终再另外结清,你若不用电话或书信去催讨,则他们也就会忘记送来,或者迟些时候再送来。这是“北新”的作风,也是“北新”的方法。当年鲁迅要和“北新”打官司,怕也是由于“北新”的这种对作者不尊重的作风所致。

鲁迅原来与北新书局的关系不错,后来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如由鲁迅和郁达夫主编的《奔流》创刊于一九二八年六月,原先说好是由“北新”负责给作者送稿费的,可是却没兑现。一九二九年八月七日鲁迅写给韦丛芜的信中说:“北新近来非常麻木,我开去的稿费,总久不付,写信去催问,也不复。”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给李霁野的信中又说:“北新脾气,日见其坏,我已请律师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鲁迅说的“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就是当年北新书局长期拖欠鲁迅巨额版税和《奔流》作者稿费,鲁迅乃向北新书局提出法律诉讼的事件。后来由郁达夫出面调解。

为了能及时地得到版税,维持生计,我每月总要打几个电话,向“北新”要钱。逢年逢节,则更须打得起劲。

郁达夫的每一种书的初版或再版,照例由我将印好的几千枚郁达夫的印花送交北新书局。作者印花送去之后,去催讨版税则是我的分内事了。不过多多少少,每月一二百元钱是可以催到手的。其余的开销,则全赖各报刊零星的稿费了。钱拿到后,郁达夫总爱先抽出一部分来买旧书,若在旧书店里看得高兴的时候,他就会倾囊全部买书。当他雇着人力车把一大堆书送到家时,他便得意洋洋地指着一本本的旧书对我说:“这些都是珍本、孤本,都是绝版书。真不容易买到手的啊!”我听了觉得好笑又好气。为了他这样的没有计划的买书,我很替他担忧,影响家庭日常开销。不过比较起来,买书比全花在烟酒上,总要好得多,我亦就不再开口了。

有时所收到的数目较大,我就暗中为他储蓄了一些,将这不固定的收入来作固定的开销。有时他买书太多,影响了我们生活,我也就觉得家用困难了。不过郁达夫对于我的经济安排,从无异言,我们在这十二年生活中间,从来没有为了经济而发生过意见。一九三〇年二月中国自由大同盟成立,在发起人的宣言里,郁达夫第一个签名。在这以后,他和鲁迅等一起署名发表过不少主持正义等的宣言。正在这时,郁达夫患了很严重的痔瘘。据老北门一个由胡適之介绍给他的医生的诊断,说非住院施手术不可。但从我们那时的经济条件来看,住医院是很困难的;并且又有朋友跑来通知,说租界上风声不稳,黑名单内有郁达夫的名字。于是我们立即设法对付,赶快把家中的有些书籍和重要文件,全部包好藏好,有的则转移到别处去。又在住所的附近,租下了一个小亭子间,让郁达夫独自一个移居到那里去,暂时隐蔽起来。至于租住亭子间的理由,只说是为了乡间来了许多亲友,家中一时住不下。至于对家中的奶妈则说:“先生有病要开刀,去医院住比较方便。”这样的两面一布置,大家都非常相信。郁达夫搬到“新居”后,每顿给他送饭送菜的是我,每天陪伴他去老西门一位中医那里看病的也是我,有时我还得学做护士,为他敷药换绷带。家务和孩子,也不得不挂在心上。当时我虽然终日忙得无片刻余暇,但是我的心情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