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的冬天,我们的第一个男孩出世了,取名飞,小名阳春。因为他的出生正好在旧历的十月中旬,刚刚是十月小阳春的时节。
孩子出世以后,我们都不主张自己喂奶,郁达夫的意见是:“女子一喂奶,身体就要差。”我还是在爱玩的年龄,若要我管了孩子,便一步也不能离开,所以我们就很快地雇用了奶妈。有了奶妈,这原来的两口之家,一时便成了四口,不但在无形中添上了许多热闹,而且在简单的小家庭里,也就谨慎得多了。我除了主持家务之外,俨然像是一个母亲的样子。其实,这时候,我还是虚岁廿二岁啊!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七日,在我们第二个孩子诞生的前两个月,郁达夫接到安徽大学的电报,聘他为文学系教授,月薪三四〇元。他想了半天,答应去教半年试试,就复了他们一个电报。第二天郁达夫出去买书,准备带到安庆去,午后就收到安庆电报和电汇一个月的薪水。
在他动身之前,我想到他的工作不一定有保障,在替他购买轮船票时,我为他买了来回票,以防万一(当时的所谓来回票可用半年)。在送他上船的时候,要他千万注意自己身体,观察环境,不要冒险行动。
船在九月二十七日“午前五时起锚”,郁达夫二十六日晚就上船了。上船后夏莱蒂和李守章来看他,直谈到十二点多钟。夏莱蒂与郁一起办《大众文艺》的。李守章即李俊民,五十年代为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社长,现为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名誉社长。一九二五年年初,李守章在武昌师大国文系读书时,郁曾教过他,所以是郁的学生。当时也写小说,他写的《跋涉的人们》曾受到鲁迅的称赞。
船行了二天,九月二十九日中午到达安庆,适“遇政变兵变,受了不少的惊慌”,多天住在百花亭的安徽大学内。十月三日安徽大学的预科功课表排定,郁去教两点钟文学概论。可是十月六日,郁就因安徽省教育厅长程天放的攻击,并被列入“赤化分子”名单,幸得友人邓仲纯事前通知,要他立即离开安庆,幸得船票是买来回票,自安庆回上海,不必再买。郁达夫即乘上一条船回到了上海,行李等物,已经来不及取,全部留在安大。郁在这天日记中写:“从安庆坐下水船赴沪,行李衣箱皆不带,真是一次仓惶的出走。”
这时,我竭力主张去和安大办交涉,要他们赔偿损失,郁达夫怕多事,只是不停地发电报写信去。一九三〇年一月七日,“发电报去安徽索薪水”。一月十五日,“午膳后发快信一封去安庆催款”。一月十七日,“早晨去北四川路,打听安徽的消息,即发电报一通,去问究竟”。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想老这样也不行,结果还是我去了一次安庆,代他向校方算回了一学期的薪水,并把他带去的行李、书籍等取回。
战争中我们曾到富阳避难,后来又住在环山镇郁达夫的姐夫家,在我去丽水时,把郁达夫的日记留在环山镇。当时也不知道这批日记是毁于战火还是仍在人间。七十年代末,我看到杭州出版的杂志上有郁达夫日记片断,后来《新文学史料》上也有部分日记发表。这些经历半个世纪才发表的部分日记,今已收入一九八六年十月浙江文艺出版社的《郁达夫日记集》中,编者分别把这些日记冠以“增补日记”(一—八),即自一九二七年八月—一九三〇年六月十七日之间的部分日记。此书的《出版者的话》中有一段话,说:“其中各组‘增补日记’,或因日记原稿本来就有残缺,或因发表时有意删略节选,所以不是逐日都有日记。”现在,我无法知道“有意删略节选”“不是逐日都有”的日记究竟内容怎样。但一九三〇年二月二十八日“命映霞去安庆搬取书籍,送她上船”的事,本系郁达夫高兴地与我商量后,由我为他去处理棘手的事,而日记中却用了命令的口气,令我感到矛盾!
一九二九年的十一月中,我们的第二个孩子静子出世,是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爱哭呢,还是因为郁达夫从安庆回来之后情绪不佳,他总嫌这个孩子会闹,不怎么爱她。所以在静子满月以后,我就请妈妈把她带到杭州去抚养。好在祖父他们早于半年前就搬回了杭州,况且雇用奶妈,也总是杭州方便。如是一住三年,等我将她带回上海自己领时,她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但不知怎的,郁达夫总觉得这个女孩子没什么好玩,要送给人家,几次和我商量,我拗不过他,便允许了。有一天,就由郁达夫把孩子抱到淞江,交由一个淞江的保姆带领。不到两年,孩子生了病,病了一些时候,就夭折了。我们中间仅有的这一女孩,从此永远也见不到了。
鲁迅、许广平是过了一个多月才知道我们又添了这第二个小孩,但不知是男是女。我们又没有告诉他。所以鲁迅、广平在一九三〇年一月八日给我们写祝贺,还以为又养了一个儿子,信上说:
达夫、映霞先生:
我们消息实在太不灵通,待到知道了令郎的诞生,已经在四十多天之后了。然而祝意是还想表表的,奉上粗品两种,算是补祝弥月的菲敬,务乞
哂收为幸。
鲁 迅
许广平启上
一月八日
鲁迅信中写的“粗品两种”是一件绒线衫和一条围巾。鲁迅在一月九日的日记中记有此事:“与广平以绒衫及围领各一事送赠达夫、映霞,贺其得子。”
当我看到鲁迅写的贺信时,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鲁迅先生在百忙中还惦记着我们家的事,难过的是静子已送到杭州,不在身边。后来我托人把两件礼品带到杭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