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三年春的几年中,我们家几乎天天有客人来,大部分是当时活跃于文坛的青年作家。

一九二八年、一九二九年,那时姚蓬子没有职业,很穷,经常到我家来玩,吃饭时便留下一起吃。他也写文章,托郁达夫介绍给刊物发表,得点微薄的稿费。有一天,他带来了一位女士,说:“这是丁玲。”当时丁玲在文坛上已有点名气,所以一听名字,大家似乎就成了熟人。丁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爽直、大方,没有一点旧式女子的扭捏。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而且是往后梳的,像个男青年,我一看这种发式,就知道她的思想一定“左”倾。她人长得比我胖,比我矮,长得很结实,头几次来说话比较少,只是坐下来专心地搓麻将。后来来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她非常健谈,有时大家在一起聊天,几乎是听她一人说话。她当时大约在编《红黑》杂志,所以常和郁达夫谈稿子、杂志等事,有时也谈谈吃什么菜的生活杂事。她是湖南人,但和我们说话时,说普通话。姚蓬子讲的诸暨话,我们讲的上海话,她都能听懂。丁玲吃菜不挑剔,能喝酒,但量不大,姚蓬子一喝酒就脸红。

我以前没看过丁玲的作品,自从认识她以后,才在杂志上注意着她的小说。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到我家来过,每次不是由姚蓬子陪着,就是由沈从文陪着来。我们家有个习惯,从来不问人家的家庭情况,住在哪里。客人来就来,走就走。所以我对丁玲当时是否成家,住在哪儿都一概不知道。

赵景深先生在《丁玲》一文中说,有一次他去看丁玲,“丁玲正在蓝罩的台灯下写小说。我一看不觉大为惊诧,怎么她的字这样像沈从文呢?”赵先生把戴望舒施蛰存、杜衡比作文坛上的“三剑客”,说胡也频、丁玲、沈从文也如他们三人一样,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沈从文很早就与郁达夫认识,郁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写的就是沈从文。沈从文对郁达夫很尊敬,对他的作品也很推崇。沈从文在一九三一年写的《论中国创作小说》中,这样评价道:“郁达夫,这个名字从《创造周报》上出现,不久以后成为一切年轻人最熟习的名字了。人人皆觉得达夫是个可怜的人,是个朋友,因为人人皆可从他作品中,发现自己的模样。”

来我家玩的作家都较穷,只有邵洵美是例外,他是一个最富有的文人。邵每来都是坐自家的小汽车。鲁迅先生在《登龙术拾遗》一文中,用这样的几句话说邵洵美“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作文学资本”,想来不差。

邵洵美的妻子叫盛佩玉,是铁路总办盛宣怀的孙女,我和郁达夫刚认识的时候,他们的结婚仪式很别致,先在静安寺路电影院举行西洋式的结婚仪式,然后回到斜桥总会(今南京西路青海路)同和里举行中国式的仪式,向长辈们叩头。盛佩玉在八十年代写的回忆录(见台北《传记文学》第五十四卷第一期)中说:当时叩头叩得精疲力尽。邵洵美是留英学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但他不喜欢穿西装,嫌它穿着太拘束,到我家来常穿的是中国式的长袍。关于他的形象,《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先生在《从纨袴子弟到翻译家》中曾详细地描写:“他眉清目秀,长发隆准,俨然是个美男子。他穿的服装质料高级,但并不成套,衣领和钮扣都没扣上,显出一副落拓不羁而不很潇洒的气派;态度倒还平易近人,并不像一般贵家公子那样目空一切。”

那时我每天早晨到附近的菜场去买菜,家中虽只有我和郁达夫两个大人吃饭,但每天总要准备五六个人的饭菜,朋友早上九十点钟来,聊一会儿,就拉开桌子开始搓麻将,吃午饭时喝酒,日近黄昏,客人陆续离去,这些朋友一般只吃午饭,不吃晚饭。我前前后后地忙着,留着普通的短发,身穿布旗袍,脚蹬平底鞋,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