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的各条道路已经都被郁达夫塞住。只有无可奈何的一条,就是请求与他离婚。无条件地协议离婚。我清醒了,我要冲出家庭,各人走各人的路。

我对他说:“我没有任何条件,也不要你的什么东西,只望你能将护照还给我,让我一个人回国就行。”

一九四〇年三月,跨过了重重难关,郁达夫同意了我的要求,彼此都在一张现成印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名。

合法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备,我已是一个可以自由的人了。但我还要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就提出了三个儿子的教养问题,我说:“由我来管,请你负担教养费用。”他不愿接受我的建议,他切断了我和他中间这仅有的一条可以联系的线。

但郁达夫没有把进新加坡的护照交我,使我无法申请回国护照。因为,按照新加坡法律的规定,若没有新加坡的护照是不能领取回国的护照的,而当时我进新加坡的护照,是被锁在他的办公室的保险箱里,钥匙是在郁达夫身边随身带着。我没法,只能等机会。一直等到这年五月,我才得到机会提取了我的进新加坡的护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得到办出口护照的时机。总算孑然一身,毅然回国。因为我不懂马来话,所以办回国护照等一切手续,都是我不认识的一位在星洲中华书局里工作的姓黄的先生为我代办的。

他,这位心地善良的黄先生,一直把我送进船舱里,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才离开。然后我一个人站在船舱的房门口。这时有一个同舱的妇女,来问我:“你怎么没有人来送你?只一个人吗?”我听了之后,只“哦”了一声,眼泪就已经塞满在我的眼眶里。就是一个不善哭泣的人,这时候也有一些难以抑制。我想,我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何以竟会落到这种境地?

在邮轮快要离开红灯码头的时候,有两个《星洲日报》的同仁匆匆赶来,送来了总经理胡昌耀先生叫送来的二百元叻币,说是给我作川资的。因为胡先生知道我除了买船票以外,是已经没有什么余钱的了。由于送钱来的人再三推让,我只能收下了这二百元。

提起钱的问题,这实在还是我不好,是我平时把钱看轻了,太相信人了的缘故。还记得我决定回国的那几天,家中的一个广东保姆,和我讲的那些话,后来想到,实在是不无道理。她曾说:“二师母!你怎么就这样地回唐山了(当地把回中国说成回唐山)?如果是我的话,那我一定要向他算回这十二年的损失和工资。”又向我说:“你太不中用了,为什么要便宜他?”当时我只对她苦笑。

当我正在想起这些片断的时候,我所搭乘的邮船,已经离开了新加坡海岸,我独自个站在甲板上,眼睛却望着新加坡,这我所寄迹十八个月的新加坡。等我看到最后只剩了一条细线的新加坡时,我才回进舱内。一方面感觉到自己身子的轻松,另一方面也马上从心底深处浮起了一种已经埋入了心底的仇和恨!新加坡呀新加坡,我不知何日再来见你?不知今后能不能和你再相见?人,如果没有神经失常的话,我相信总还是有感情的。

到香港后,我曾请戴望舒先生为我在《星岛日报》、请程沧波先生为我在重庆的《中央日报》、请刘湘女先生在浙江的《东南日报》上,登载了我单独一个人登的离婚启事。启事原文如下:

王映霞离婚启事:

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业已在星洲无条件协议离婚,脱离夫妻关系。儿子三人,统归郁君教养。此后生活行动,各不干涉,除各执有协议离婚书外,特此奉告海内外诸亲友。恕不一一。

王映霞 启

在《毁家诗纪》中《南天饯别》这两首诗,本来是没有的,郁达夫于我离开新加坡后加进去的,我想也好,既然能后来加入,总算还有一份情感存在其中。但我并不要接受这种情感。

关于我和郁达夫的离婚,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一文中确切地写出了他的正确的看法和批评,他说:

后来他们到过常德,又回到福州,再远赴南洋,何以终至于乖离,详细的情形我依然不知道。只是达夫把他们的纠纷做了一些诗词,发表在香港的某杂志上,那一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地替王映霞想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了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还要发挥他的文学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地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爱人?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问题弄得不可收拾了……

在我离开星洲上船时,郁达夫还在报馆里办公,我就留下了这样的一封最后的信给他:

我马上要上船了,一切手续也都办妥,你们报馆里知道我缺少路费,听说预备送贰佰元来,这是我首先该向他们表示谢意的。以前的家用中所积余的二十余元,我留下了给你。

你我结婚十二年多,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未曾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事情,今后如何,那就要看我的家庭出身,要看我的本质的如何了。当你我共同生活的初时,你不但没有固定的收入,而且还给予我许多未曾偿清的债务。就是后来的十二年里,在家庭的经济上,我亦曾作过许多东凑西补的安排。而今天我所留下给你的,债务是没有的,你已经有足够开支的固定收入。你是饱受过经济的苦楚的,当你在尽情挥霍之时,望你总要顾到三个孩子的生活教育费用。虽然他们都是从艰苦朴素里成长起来,毕竟他们都还在学龄,没有自立的能力,父亲若不以身作则地来管教,又让谁来管教?

你的日常用品和衣服之类,全都放在原处未动。另外还有几套新的衣裤,是我在前些日子里为你赶做成的,你应该自己处理。我只带了几件自己的替换衣服走,留着的,随你安排。对这一些身外之物,我是素来不加以重视的。

我是中国人,忘不了中国,一定得回中国去,大概你是愿意永远留住在南洋的了。三个儿子,既坚决说须由你教养,我亦不想硬来夺走,但希望你要把他们教养得像个“人”的样子……

和郁达夫做了十二年夫妻,最后虽至于分手,这正如别人在文章中所提到的,说郁达夫还是在爱着我的,我也并没有把他忘记。四十多年来,他的形象、他喜怒哀乐变幻的神情,我依然是存入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