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海上航行,我的心在苦水中颤抖,脑海中有时在快速地放着环形电影,有时却是空白一片,就在这种情绪中,船到了香港。

在香港的码头上,有周象贤市长和我的表姊在接,把我接到了他们的家中。

他们把我接到家中住下,问我和郁达夫的事,安慰我,陪我出去散散心。我离开新加坡时,随身只带一只小箱子和《星洲日报》总经理胡昌耀先生派人送给我的新加坡币二百元。表姊和表姊夫劝我在香港做几身衣服。我就用了一部分新加坡币换成了港币,做了旗袍、大衣,还买了到重庆的飞机票,一个月之后的深夜,他们把我送上飞机。飞临重庆上空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

在重庆珊瑚坝机场,有两个人来接我:一个,是我的老同学刘怀瑜;另一个,是周象贤在杭州任市长时他手下的总务处长,但这个人并不认识我。

当时的重庆,每天都在警报声里过日子。刘怀瑜和我乘小轮离开重庆去白沙。白沙新运纺织厂的厂长是宋美龄在美国时的同学袁宝珠。

白沙离重庆很远,敌机不来轰炸,纺织厂附近有小桥流水,在清晨、薄暮,怀瑜和我漫步在小桥流水间,她给了我极大的安慰。白沙有一所红豆树中学,要聘我去教书,我婉辞了,我想休养一段时间,心灵上的伤痕尚在隐隐作痛。

怀瑜没有结婚,我在她这里住了三个月。

静极思动。我写了信给我在重庆保育院工作的同学章文,告诉她我打算工作,但不想到文化界。章文也是杭州人,曾就读于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和我不同班。她向歌乐山保育院的院长胡敦五女士推荐了我。胡女士来信,欢迎我去保育院工作。

歌乐山保育院同重庆其他一些保育院一样,都归重庆妇女指导委员会领导。组长唐国桢女士。妇女指导委员会和保育组的办公地址在曾家岩求精中学内。

我接受了胡敦五女士的聘请,到歌乐山保育院担任了保育员。保育院收容了几百名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我和章文同另外几十位保育员一起,负责管理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和读书。保育院的房子是木头建造的平房,比较简陋。章文和我同住一间宿舍。星期日和开会的时候,我们就到曾家岩去。平时,我既不同人来往,也不和谁通信。这样就比较平静地过了四个月。

当时,国民政府也设在曾家岩,而求精中学,位于国民政府的对面。此处马路并不宽阔,行人不少。有一天,我在这里遇到了正上汽车的杨素平先生,匆忙间,他询问了我的详细地址。

杨先生是郁达夫在杭州认识的友人之一,当时我只知道他在南京任职,具体做什么工作,不得而知。他经常因公到杭州来,每次来杭州,到我家来,总要买些酒、衣料送给我们,有一次他叫人送烟来,还送来了白底黑花的纱衣料,这又引起了郁达夫的不快,后来我在武汉出走时,郁达夫就在这块纱做的旗袍上写上了“下堂妾王映霞之遗留物”。

在曾家岩遇到杨先生的一周后,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我一看是杨先生叫人送来的,他在信中写着某日请我去他家吃饭,要我一定去。我就按期到了杨家。有卫兵进去通知,然后让我进去。吃饭时,杨先生问了我一些新加坡的情形,打听了我和郁达夫分手前后的情况,然后对我说,如果你愿意去军事委员会工作的话,我倒可以为你介绍等等。并且,他又向我介绍了同桌客人严家淦等。

不久,我就收到了军委会办公厅送来的一份通知,要我六月一日(一九四一年)去军委会特检处报到,职务是处长室秘书。我和怀瑜商量了一阵,特检处是做什么的?隶属于什么单位?处长是谁?一切都心中无数,我思想上倒产生了一种负担。

蝉声噪耳,烈日当空,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便找到了在国泰大戏院旁边来笼巷内的军委会特检处。这是一条很短的巷子,洋式房屋,三开间,三层楼,半新不旧。门房间一个年轻人问我找谁,我说找你们处长。他领我到会客室坐下。会客室是一间后厢房,中间一张长桌,白色台布,八张椅子分两边摆,沿墙有两套沙发。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中年人,他衣服笔挺,向我问道:“是王秘书?”我答:“敝姓王。”我问:“你是处长吗?”他答:“是。”“贵姓?”“敝姓刘。”他说:“处长室秘书甘绍卓因病回家,大概不会来了。你来担任这个工作,我们欢迎。”我问:“这里有宿舍吗?”他说:“可以要总务处给你准备一间。”

这天晚上,我又去曾家岩拜访了杨素平先生,他说:“特检处工作你可以胜任,所做的事情无非是代处长起草应酬信件等等。”

第二天,唐国桢女士通知我,可以离开保育院。第三天,我就把行李搬到了特检处他们已为我准备好的房间内。

我的办公桌在处长室的办公桌旁边。房间相当大,另一角有收发人员在办公。但是,慢慢我有了疑问,这个机构门口为什么不挂牌子,只有信箱号码?进出的人为什么彼此都不大讲话,女子很少?第一科科长是原来杭州公安局代理局长钟继兴。管收发的姓陈的青年说:“进特检处六个月之后,组织上也许会吸收你。吸收之后,就不能轻举妄动了,不能随便说话,要注意保密,结婚要得到批准,对象要经过调查等等。”日子越过越慢,消息越听越多,突然,刘瑶处长失踪了,有人说他被抓起来了。过了一段时间,李肖白调来任处长。我心里想,决定要设法脱离这个单位。

我又去找杨素平先生。他问我工作有没有兴趣,我说想去外交部,吴稚晖的侄女(姓名记不起了)对我说,外交部总务司的文书科还缺一个科员。他不动声色,考虑了几分钟,然后说,让我问一问那边的情况再通知你,然后我就离开了杨先生家。

不久,外交部派人来找我,李肖白处长让他直接找我谈谈,但我并不认识这一个人。来人通知我,已安排我到外交部文书科当科员,科长是叶耀章。于是我马上写了辞呈,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到外交部报了到。此时是一九四一年的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