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

一九二八年,我和郁达夫寓居于上海赫德路嘉禾里前弄。徐志摩陆小曼原来居于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后来搬至福熙路四明村九二三号,这个村因为属于四明银行的物业,故名。他家与我们相距仅一里之遥,绕过哈同花园就到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天刚刚黑,圆圆的月亮已经冉冉升起,银色的光辉倾泻在屋顶上、马路上,也倾泻在手臂一样伸展着的树枝上,微弱的路灯反而显得黯然失色。赫德路上是静悄悄的,没有今天这样热闹,行人稀稀落落,车辆更少,难得听见一两阵汽车的叫声。我和达夫像散步一样,踏着月光,向徐志摩的家里走去。徐志摩经常外出,有时在南京,有时去北平,所以确切地说,那是陆小曼的家,她与母亲陆老太太住在一起。

郁达夫与徐志摩同庚,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五年间,两人是杭州府中学(后改名为杭州第一中学)同班同学,亲如手足,因而达夫与小曼也较为熟稔。我过去没有见过他们,但对于陆小曼的传闻早已听得很多了。她名眉,江苏常州人,毕业于北平法国圣心学堂。大家称她为“东方美人”,面目长得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她是跳舞能手,又能唱一口漂亮的京戏。当时,北京的外交部经常举行交际舞会,她总被邀参加。她能用法语或英语与外宾交谈,口齿伶俐,仪态大方,所以外宾们特别喜欢她。如果舞池里没有她的倩影,举座往往为之不欢。据达夫说,一九二〇年,小曼奉父母之命,与王赓结婚,时年仅十七岁。从议婚到举行婚礼,为期不到一个月,人们称之为“闪电结婚”,也有人称之为“开特别快车”。王赓,江苏无锡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美国,在西点军官学校时,与后来被选为美国总统的艾森豪威尔同班同学。回国后,供职于军界,有儒将之风。但他有一个缺点,照达夫的说法,他不懂得爱情,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不会谈情说爱,不会体贴妻子。因此,他们虽为夫妇,过着共同生活,然而同床异梦,在感情上隔着一堵墙,彼此都得不到幸福。

一九二四年,陆小曼在交际场所,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徐志摩。他也是跳舞能手,爵士音乐一响,他们就欣然起舞,跳个不停。他们熟练的步伐,优美的姿态,使舞池里的其他男士显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他们两人,一个是窈窕淑女,情意绵绵,一个是江南才子,风度翩翩;一个是朵含露玫瑰,一个是首抒情的新诗,干柴碰上烈火,怎会不迸发出爱情的火花?

关于他们的三角恋爱,上海一些报刊竞相刊载,闹得满城风风雨雨,成了大家的热门话题。有人说徐志摩破坏了友人的家庭,有人说陆小曼不守妇道;特别是老夫子梁任公,他是徐志摩的老师,更是深恶痛绝,狠狠地批评了徐志摩一顿,说一个人的幸福不应该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弄得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可是同情徐、陆两人的,也大有人在,刘海粟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达夫也站在刘海粟的一边,口口声声在我的耳边吹风,说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应该让它死亡”,又说什么“青年男女间有了爱情的萌芽,就应该让它无拘无束地茁壮成长”。我不大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既然做了夫妻,应该受道德的约束,可是达夫的个性极强,我不便说什么,只能悄悄地走开,充耳不闻。

翌年,徐志摩写信给达夫,高兴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由于刘海粟的劝说,小曼与王赓已经“拜拜”,徐、陆两人终于结为秦晋之好。达夫接到来信,兴奋异常,连跳带蹦地走到厨房里,把信交给我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这是大好之事!”我开玩笑地对他说:“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好像你自己得到了一个绝代佳人。”他也哑然失笑:“志摩是我的朋友,他结婚了,我应该分享他的喜悦,你说是不是?”

娇小玲珑一美人

四明村在今天的上海展览中心的对面,该中心是在哈同花园的废墟上建筑起来的。四明村的一幢幢屋子,屹立如林,每幢都是双开间,前面是二层楼,后面是三层楼,宏伟壮丽,就当时来说,已经算是上乘的房屋了。陆小曼租了一幢,每月租金银洋一百元左右。我们是寒伧人家,这个数目可以维持我们大半个月的开支了。

陆小曼派头不小,出入有私人汽车。那时,我们出门经常坐黄包车,有时步行。她家里用人众多,有司机,有厨师,有男仆。还有几个贴身丫头,她们年轻俊俏,衣着入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主人家的小姐呢。陆小曼挥霍无度,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顾家中需要不需要,不问价格贵不贵,有一次竟买了五双上等的女式皮鞋。家庭经济由她母亲掌握,她向我们叹苦经,说:“每月至少得花银洋五百元,有时要高达六百元,这个家难当,我实在当不了。”我听了,为之咋舌。那时五百多元,可以买六两黄金,以现在的人民币来说,要花二万元左右。达夫对小曼的挥霍,也表示不满,暗中对我说:“小曼这样大手笔,真是害苦了志摩!”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是浙江海宁县硖石镇的富商,在当地颇有声望,担任硖石商会会长,设有徐裕丰酱园、裕通钱庄、人和绸庄、硖石电灯厂等企业。在他看来,几百元只是区区之数,九牛身上拔一根毛,但他不满徐、陆的婚姻,在经济上一刀两断,不肯接济。因此,志摩只得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上海法学院、南京中央大学,以至北平北京大学,到处兼课,拼命挣钱,以博小曼的一笑。即使这样,还要经常欠债,志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而小曼则若无其事,坦然处之。

我们到了四明村,没有通报,直登二楼。二楼是他们的寝室,相当宽敞,是一个统厢房,小曼和翁瑞午正在榻上吸烟,志摩没有在家。翁是徐志摩的好友,会唱京戏,曾任上海江南造船厂会计主任,做房地产生意,严格地说,是个掮客,家中相当富有。他是江苏常熟人,自己不能为文,但喜欢与文化界人士接近,被胡適称为“自负风雅的俗子”。

陆小曼见到我们两位不速之客,赶忙起床招呼,这是我第一次与她见面。她说她是一九〇三年阴历九月十九日生的,比我长四岁。那年我廿四岁,她廿八岁,都处于风华正茂之年。她梳着前刘海,这在当年是一种流行的时髦发型,穿着一袭银色的丝绸旗袍,闪闪发光。她说:“我不喜欢浓妆艳抹,也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那太俗气了。我喜欢穿淡色的服装。有一次我穿蓝布旗袍,得到志摩的称赞,他说朴素的美有胜于香艳美。”说说,她自己笑了,我们也笑了起来。

我环视卧室的四周,家具全部是红木的,陈设也极精致,有古玩,有花卉,有罗汉松,还有文房四宝之类。壁上悬挂着梁启超的立轴、刘海粟的油画,也悬挂着小曼自己画的山水,浓淡渗透,相互掩映。我的眼光扫到烟榻上的灯罩时,停留了几秒钟。小曼确是绝顶聪明的人,似有所觉,立即自我解嘲地说:“吃鸦片烟不是一件好事,我也偶一为之而已。我是多愁善病的人,患有心脏病和严重的神经衰弱,一天总有小半天或大半天不舒服,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有时竟会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在北平时,曾经住过一年多医院,简直把医院作为我的家了。喝人参汤,没有用;吃补品,没有用。瑞午劝我吸几口鸦片烟,说来真神奇,吸上几口就精神抖擞,百病全消。”我与她是初交,未便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就算是答复了。

婚后生活苦恼多

在回家的途中,达夫问我对小曼的印象如何?我答:“她确是一代佳人。我对她的印象,可以用‘娇小玲珑’四个字概括,只是有些苍白,大概在吸鸦片以前不会这样吧。”达夫说:“你说得很对,她虽是瓜子脸,但过去还要胖一些。真可惜啊!一个好好的女人吸了鸦片。不是你不喜欢喝酒,就说喝酒不好,喝酒不是坏习惯,凡是吟诗的人都会饮酒。李白不是被称为‘酒仙’么?这与吸鸦片根本不同。”接着,他背了李白的一首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把琴来。”我故意气气他,说:“喝酒也是一种不良嗜好!”

从此以后,我闲来无事,便常到小曼家去玩。我多半在下午去,因为她是把白天当作黑夜、黑夜当作白天的人。每天近午起床,在洗澡间里摸弄一个小时,才披着浴衣吃饭,所以她的一天是从下午开始的。在下午,她作画、写信、会客、记日记;晚上大半是跳舞、打牌、听戏,过了子夜,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在汽车里一躺,回家了。上海是个不夜城,她过的是不夜的生活。

我与小曼渐渐熟悉以后,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婚后生活的苦恼。她说:照理讲,婚后生活应该过得比过去甜蜜而幸福,实则不然,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是虚无缥缈的爱,最好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一旦与心爱的女友结了婚,幻想泯灭了,热情没有了,生活便变成白开水,淡而无味。志摩对我不但没有过去那么好,而且干预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鸦片,管头管脚,我过不了这样拘束的生活。我是笼中的小鸟,我要飞,飞向郁郁苍苍的树林,自由自在。

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对小曼十分冷淡,甚至不大理睬,这也是使小曼情绪苦闷的因素。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张幼仪,上海市宝山人,出身于望族;一个哥哥叫张嘉森(君劢),是民主社会党的主席;另一个哥哥叫张嘉辙(公权),是银行界的巨子;她本人又是一位贤淑的女子,沉默寡言,才貌双全。十八岁时与志摩结婚,生有两子,一名阿欢,学名积锴;一名彼得,夭折于柏林。一九二二年五月,徐志摩和张幼仪都在德国求学。徐见异思迁,为了追求林徽因,突然向张幼仪提出离婚,说:“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了,还是劳燕分飞吧!”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性,深知“强扭的瓜不甜”,也就同意了。但是林徽因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拒绝了志摩的求爱,嫁给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志摩与张离婚后,仍有鱼雁往返,友谊还是不错,公婆对她疼爱如初,视作女儿,如同己出。幼仪空帏寂处,心如止水,立志要把儿子抚养成人。经过三十年的凄凉岁月,徐积锴终于在美国学成立业,幼仪浅笑一声,说:“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那时已经五十三岁了,经过旧友余英杰夫妇的介绍,与邻居医生苏记之再婚,随后迁居香港,转赴纽约。前几天,偶见报载,张幼仪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一日病逝美国。在志摩、小曼、王赓、林徽因一批人中,要算她的寿命最长,享年八十八岁。

陆小曼当年对我说过:“徐家公婆把志摩与幼仪的离婚,归咎于我,这是天大的冤枉。他们离婚是在一九二二年,我与志摩相识于一九二四年,其间相隔二年,他们的事完全与我无关,但他们对我不谅解。公公视我如仇人,结婚几年,还不允许我见婆婆的面。映霞,我是在矛盾中生活,也是在痛苦中生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以最大的勇气追求幸福,但幸福在哪儿呢?是一串泡影,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说着,她落泪起来。我借话来安慰她,但这有什么用呢?

大鹏一击上青天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徐志摩的名诗《再别康桥》的末段,谁能料到他竟带着年纪轻轻的生命,也静静地走了呢。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我从菜市场买小菜回来,想告诉达夫今日所买的,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不料达夫在客厅里忧愁满面地看报,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哎,志摩死了!”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好好的壮年人,怎么突然去见上帝了呢?达夫把《新闻报》掷给了我,上载:

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之济南号飞机,于十九日上午八时,由京(指南京)装载邮件四十余磅,由飞机师王贯一、副机师梁璧堂驾驶出发,乘客仅北大教授徐志摩一人拟去北平。该机于上午十时十分飞抵徐州,十时二十分继续北行,是时天气甚佳。想不到该机飞抵济南五十里党家庄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进退俱属不能,致触山顶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飞行师王贯一、梁璧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时遇难。死者三人年皆三十六,亦奇事也。

读了报,我们两人都发呆了,一动不动,眼睛死盯着报纸,偶尔把脸孔朝天花板望望,谁也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达夫告诉我志摩离上海那天与小曼吵架的情景。十一月十二日徐从北京回到上海,苦口婆心地劝小曼戒鸦片:“眉,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所以劝你把鸦片烟戒掉,这对你身体有害。现在,你瘦得成什么样子,我看了,真伤心得很,我的眉啊!”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小曼听了,大发雷霆,随手把烟枪往徐志摩的脸上掷去。志摩赶忙躲开,幸未击中,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他一怒之下,离开上海到了南京,又搭机北上。

我听了达夫的叙述,不觉脱口而出:“这件事情,应该怪小曼。志摩在北京大学教书,家却在上海,他平均每月总要在北平与上海之间奔波一次,是够苦的了。”达夫惨兮兮地说:“他们的事复杂得很,弄不清楚,专怪小曼也失之过偏。我倒赞赏小曼母亲的话,说得比较公允,叫作‘志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志摩’。”

下午,我换上素色的旗袍,与达夫一起去看望小曼。小曼穿了一身黑色的丧服,头上包了一方黑纱,十分疲劳,万分悲伤地半躺在长沙发上,见到我们,挥挥右手,就算是打招呼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在这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小曼蓬头散发,大概连脸都没有洗,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个年头。

小曼的妈妈从三楼下来,同我们轻声地搭腔。她说,昨天接到恶讯的电报,小曼一夜没有睡,嚎啕大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尽了,才停止了哭泣。小曼听见我们细语,又抽咽了起来,泪流满面。我们说了几句多余的话,便走了出来。

徐志摩的遗体从出事地点运到上海后,在万国殡仪馆举行大殓,并在静安寺设奠。文艺界人士举行盛大的追悼会。达夫前往参加,回来对我说:“死,总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而志摩之死极尽哀荣,大厅里人山人海,挽联挂满了墙壁,花圈从灵堂一直放到天井里。我将来死时能有这样场面,死也瞑目了。”达夫又说:小曼的挽联写得很得体,不知出于何人手笔。它是这样写的: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

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

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达夫送了两副挽联,其中一副是我外祖父王二南的弟子陈紫荷代拟的: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尝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另一副是由达夫自己写的,后来被选入了《郁达夫诗词选》,曰: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逢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何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自古红颜多薄命

志摩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以后,我与小曼仍然时有来往,她依旧住在四明村,不过达夫去的机会少了。小曼是爱志摩的,始终爱志摩的。他飞升以后,小曼素服终身,我从未见到她穿过一袭有红色的旗袍,而且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比较阔气的宾客,也没有到舞厅去跳过一次舞,这对素向在交际场中讨生活的小曼,是难能可贵的。在她的卧室里悬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像,每隔几天,她总要买一束鲜花献给他。她对我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象征,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

这时,她振作起来了,天天作画,而且画得越来越好。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她曾经拜刘海粟为师,学过一阵子画,可时作时辍。她是一个任性的人,兴趣来时,连忙拿起画笔,画到中途,兴趣没有了,便把画笔一丢,所以她的画室里藏有许多没有画完的画。

后来,小曼又请贺天健和陈半丁教画,汪星伯教她作诗。她才华横溢,绝顶聪明,能背出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的许多古诗。她特别喜欢白居易的《长恨歌》,把其中的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用正楷写了下来,放在玻璃板下。我知道她的用意,在于思念志摩。她画的中国山水,笔触细腻,寓意深远,居然自成一格,得到画家们的赞许。

可是陆小曼离开不了翁瑞午,甚至与翁公开同居。小曼本来就不讲究打扮,平日只是淡扫蛾眉而已。此时,把自己糟蹋得厉害,牙齿全部脱落,没有镶过一颗,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翁瑞午却还是非常爱她,变卖古董字画来缴纳他们两人的芙蓉税。

对于小曼与翁瑞午的关系,徐志摩生前就有了发觉。陈定山在《春申旧闻》中说:“志摩有一套哲学,是说:男女间的情与爱是有区别的,丈夫绝对不能禁止妻子交朋友,何况鸦片烟榻,看似接近,只能谈情,不能做爱。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榻,最暧昧、最嘈杂的是打牌。”

一九三三年春,我和达夫离开上海,移居杭州,无法再与小曼来往,也没有通过信。抗战期间,我飘泊不定,时而武汉,时而福州,时而新加坡;与郁达夫分手后,我一直定居于重庆。日本扯起白旗,我就来到上海。新中国成立后的某一天,我在善钟路上闲逛。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阳光把街旁的法国梧桐在地上勾绘了长长的黑影,马路上是乱哄哄的。在喧哗的市声里,我忽然听见一个尖锐的叫声:“映霞!”我呆了一会,仔细一看,原来是陆小曼。久别重逢,倍觉亲切。善钟路与四明村相距不远,我便跟着她到那里去坐一会儿。

小曼比以前胖了一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是一个美人的轮廓。她告诉我二十年来的经过。她说:“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恶梦,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如今,我已经戒除了鸦片,不过母亲谢世了,翁瑞午另有新欢了,我又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像你这样有儿有女有丈夫,多么幸福!如果志摩活到今天,该是多么美啊!”隔了一会儿,又说:“幸而生活还安定,陈毅市长聘我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后调为市人民政府参事,上海画院又聘我为画师。我只好把绘画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了。”后来,听说她于一九六五年四月二日病逝于华东医院,一代佳人,从此香消玉殒,得年六十二岁。我没有接到讣闻,未去送殡,至今仍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