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他也去了。前一个他,才气横溢,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盛名;后一个他,无名小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前一个他,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也不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写到我,不管是褒是贬,是正直的同情,是人世的慨叹,或是因不了解而引起的误解,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本《王映霞自传》;如果没有后一个他,相互体贴,共同生活四十年,我的后半生也许仍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涯。他俩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在他们身上,我尝到了甜蜜的初恋,疯狂的追求,新婚的缱绻,揪心的痛苦,残酷的折腾,深沉的情感,这一切的一切,已随着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
我毫不怀疑第一个他至死还爱着我,甚至在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我,这可以从他一九四五年元旦写的遗嘱中探寻到,他在文中提到了何丽有女士及其子女,提到了我与他的三个儿子:郁飞、郁云、郁荀,但一句也没提到另外的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死者已不能开口,生者自然可以从本体的角度去分析、研究。而这,只有非常熟悉他品性的人,才能深知其一二。
在我八十岁诞辰时,老诗人景玉公从远地养病的琅琊山野捎给我一幅字。字是写在四十年代印有张大千大师画的古色古香的笺纸上的。景玉公书录的是王安石的《江上》一诗:
江北秋阴一半开,
晚云含雨却低徊。
春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
这首《江上》的七绝出自宋朝大政治家、大文学家王安石(一〇二一—一〇八六)的大手笔,比南宋大诗人陆游(一一二五—一二一〇)写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名句要早出一百年。记得早早就有人说过,“诗人是预言家”。作为宋朝大政治家的王安石,也是一位大诗人,近一千年之前王安石写了《江上》这首诗,好像就是专门为我而作;而景玉公本人也是一位诗人,所以他书写了《江上》祝我八十寿诞。诗意似乎就预言着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真是意味深长。一个人从少女时代进入晚年,也正似在晨光中乘上秋阴的生命之船,当江上的浓雾消散时,江面更显辽阔,眼前豁然开朗,听着江水滔滔声,极目远眺,青山隐隐,千帆竞发,金色的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迎来那美好的晚年。
本书是我八十年生涯的纪实,是我要说的心里话。请允许我引王安石的《江上》诗暂时告别。在此,我谨向海内外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和读者,敞开我的胸怀,我也愿意听听你们的心里话。倘蒙投书,不胜荣幸,来信可寄上海市文史研究馆转我。最后,感谢你们关心我的书,关心我的生活。愿我的朋友和读者有一个幸福的今天和更幸福的明天。
王映霞
公元一九八九年二月农历己巳年正月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