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

中国著名女作家丁玲离开人间,已经六年有余了。三十年代初,我们在上海期间,她常来看郁达夫和我,我也曾经去看过她。自从我们举家迁往杭州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的面。因此,我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在我脑海中飘浮起来的,还是她年轻时的印象:圆圆而略带肥胖的脸孔、奕奕有神的眼睛、修长的眉毛、中等的身材,头发剪得很短,上身穿着蓝色或灰色的布衫,下身是绸质的短裙。虽然早已踏入社会多年,但仍然是一身女学生的打扮,显得朴实无华。她不大穿当年流行的旗袍,嫌它太紧身,也太长。她天真、活泼、大胆、乐观,嘴角边常常挂着一连串微笑,笑得那么愉快,那么甜蜜。

毕竟是初夏了,和风吹在脸上,颇有暖意。门外是一片月色,又明亮,又新鲜。天空像刷洗过的,没有一丝云雾,上面镶嵌着疏疏落落的星星。小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鸦雀无声,万籁俱寂。这样的月夜是最令人惦记起熟悉的亲友来的。于是我推开窗,望着又高又远的月亮,想起了丁玲的坎坷的一生。

千里迢迢来上海

丁玲原名蒋冰之、丁冰之,湖南人,一九〇四年出生于安福县(今名临澧县)。父亲早逝,母亲一直孀居,她是由母亲抚养大的,所以对母亲有着浓厚的感情,曾经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母亲》。

她母亲姓余,初名曼贞,后改为蒋胜眉,字慕唐,一八七八年出生于常德县。她童年时就读于私塾,能作画、写诗、下棋、吹箫,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能够做到这样,算是难能可贵的了。她生有一男一女,女的就是丁玲,男的是她的弟弟,可惜不幸夭折,丁玲便成为家中的独生女儿。

父亲病故以后,母亲带着小孩,回到常德娘家,进入女子速成师范学校读书,不久该校停办。母亲又赴长沙,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她在学校中的生活极为清苦。母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身上只穿得旧的棉袄、两条军裤。听讲时,两脚由土地上生一股寒气,从背直达脑顶,不由的战栗。直等下了课,将两手呵气,两脚跳踢,才觉得有点生气。

她母亲因为没有钱,师范尚未毕业,就到桃源做小学教员去了。桃源离常德只有九十里。从此,母亲在教育界服务了十余年。她还创办小学,自任校长,在常德、桃源一带的教育界颇有一点小小的声望。

丁玲就在她母亲的小学里攻读。一九一八年,丁玲满十四岁,小学毕业,暑假考入桃源第二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翌年,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它像一阵热潮,又像一阵狂风,很快就吹到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也吹到了当时比较偏僻的湘西。那时的姑娘都留着长长的发辫,丁玲受这股新潮的影响,首先剪掉了头上的“尾巴”。五四运动在丁玲的心坎里点起了一把火,她要飞,跳出这个闭塞的小县,飞向遥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她的希望,有她的憧憬。

于是丁玲独个儿跑到湖南省会的长沙,进了周南女子中学,插入二年级,后又转入岳云中学。该校原是男子中学,历来不收女生。但为了开放女权,从这学期起,开始招收女生。丁玲没有毕业,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海。

她之所以能到上海,是由于一位女友的启迪。这位女友是丁玲在桃源第二女子师范读书时的同学王剑虹,四川省酉阳人,比丁玲长两岁,高两个班级,此时正在上海陈独秀、李达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读书。后来,她成了瞿秋白的第一个妻子,瞿的第二个妻子是杨之华。

对于女儿的上海之行,母亲蒋胜眉十分赞成,鼓励她说:“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应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远走高飞去吧,要闯出一些名堂来!你的弟弟已经夭折,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一九二二年初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比夏天温柔多了,晒在脸上并不觉得怎样热,野外是一片红瘦绿肥的情景。秋天不是春光,但也有胜于春光之处,多么明媚而蔚蓝的秋天啊!丁玲带着母亲的祝愿,怀着兴奋的心情,与女友王剑虹一起,转辗搭乘火车,到了梦寐以求的上海滩。

上海原来是黄浦江畔的几个零落的渔村,一百余年来,赶走岁月的风雪,历尽人世的沧桑,终于以伟岸的英姿,恢宏的气度,巍然屹立于古老的东方,跻身于世界大城市之林。伟大的上海,对于丁玲来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她没有看见过这样巍峨的高楼大厦,没有见到过这样熙来攘往的人群,霓虹眩目,色彩绚烂。丁玲对于这里的一切,觉得样样都陌生,又样样都新鲜,马上就爱上了它。

在上海,丁玲进了平民女子学校。该校坐落于福煦路福煦坊,是一幢两楼两底的房屋,有二三十个学生,分低班和高班,丁玲进的是高班。她在校半工半读,晚上缝衣服从事编织,也做过家庭教师。教员有陈独秀、高语罕、邵力子、沈雁冰陈望道等人。

一九二四年,丁玲与王剑虹改进上海大学读书,地点在闸北青云路青云里(今为二九八弄),附近就是宋公园,今改名为闸北公园。校长为于右任,设有社会科学系和中文系。她与作家施蛰存、诗人戴望舒是同一班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女学生坐前排,男学生坐后排,施蛰存恰巧坐在丁玲的背后,所以施蛰存有诗曰:“六月青云同侍读,当时背影未曾忘。”这批学生中,现尚健在的只有施蛰存一人,他仍定居于上海,已经八十七岁了。

不久,上海大学搬至西摩路,教师除了原来在平民女子学校执教鞭的以外,又增加了瞿秋白、施存统、俞平伯田汉等人。由于学校的迁移,丁玲也随之搬到学校附近的慕尔鸣路。这是一幢两楼两底的里弄房子。施存统住在楼下统厢房,楼上正房住着瞿秋白的弟弟瞿云白。瞿秋白与王剑虹已经同居,每人按月缴银洋十元,由瞿云白当家。

丁玲在上海大学的生活是比较安定的,但一耽得久了,就觉得有些厌倦。她以此请教于瞿秋白,对方不加思索地说:“你嘛,按你喜欢的去学去干。飞吧,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你是一只需要展翅飞翔的小鸟。”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呢?她想到了古都北京。北京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是全国文化的中心,那里有著名的最高学府,有中国最大的图书馆,还有……一九二五年,这个大胆的姑娘,抱着满腔的热情,一个人独自跑到北京。

流浪于古都北京

北京是个古老的城市,又是个美丽的城市。历代以来,素向是人文荟萃之地。古人有诗曰:

厂桥游趁上春初,囊有余钱尽买书。

归压轻舟应胜石,伴郎披读快何如。

丁玲到了北京,由于女友曹孟君的关系,居住于西城辟才胡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宿舍内,继而改住通丰公寓。她在北京的几年流浪生活,后来在《北京》一文中作了概括性的叙述:

二十年代,我曾经踯躅在北京街头。东安市场的当铺留得我的足迹。我也曾徘徊在沙滩红楼,你那最高学府,能否为我这个游子打开一条门缝?我在北京流浪,我在北京思考,我写下了第一篇文稿。

所称最高学府是指北京大学,丁玲曾在该校做旁听生。

在北京,丁玲认识了胡也频沈从文,这两人对丁玲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丁玲本来想学美术的,在小房间的墙壁上绘下了许多熟人的脸谱,但因为胡也频和沈从文都热衷于文学创作,丁玲也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放弃了学美术的念头。

丁玲之认识胡也频是由女友曹孟君的爱人左恭介绍的,因为左恭与胡同住一个公寓里。胡也频原名胡崇轩,福建省福州人。幼年在家乡的私塾里附读,稍微长大一些后,在一家金银首饰铺里当学徒。十四五岁时,瞒着父母,悄悄地搭上了一条轮船,轮船把他带到了上海。上了岸,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栖身之所呢?他惶惶然随着船上的同乡,在小客栈里,胡也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是小有天酒馆的小老板,在浦东中学读书。胡也频也依样葫芦地进了浦东中学。经过一年以后,父亲特意从福州赶来上海,找到了他,把他送进天津大沽的海军预备学校读书。一九二〇年学校解散,便飘泊到了北京,有一顿没一顿地度过了好几个春秋。一九二四年他与两个熟人在《京报》上编辑一个副刊,名叫《民众文艺》周刊。

这时,沈从文也在北京过流浪生活,以休芸芸的笔名,四处投稿,其中一篇被《民众文艺》周刊所采用。古人常常以文会友,今人亦复如此,胡也频以编者的身份去看望沈从文,谈得很投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胡、沈两人都是爱好文学的贫困青年,兴趣相同,命运相似,所以他们就成了知己的朋友。

一九二五年的一天,细雨霏霏,飘在身上不会润湿衣服。胡也频再一次去看望沈从文,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沈从文是湖南凤凰县人,与丁玲是同乡,而且都靠近一条白浪滔滔的沅水。既是同乡,而又都飘零客地,自然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从此,他们三人时相过从,友好地相处了十年之久,直至后来的生离死别。

胡也频已经爱上了丁玲,正在热情地追求着她。一天,胡也频制成一只纸盒子,里边放着一束黄色的玫瑰,花上还系了一张小纸条,写着“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丁玲对于弟弟的夭折,非常伤心,虽然事隔多年,可是她还时常躲在被窝里哭泣。因此,胡也频自称是丁玲的新的弟弟,以示亲热。

不料差人把玫瑰送去以后,有似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胡也频跑去一看,只见双扉紧闭,已经人去楼空,原来丁玲回湖南家乡去了。胡也频抑制不住胸中高涨的爱的潮汐,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赶往湖南去找丁玲。

休:你愿意在今天见见两个朋友时,就到碧云寺下面大街××号来找我们,我们是你熟悉的人。

这两个朋友是谁?沈从文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是谁,只要是熟悉的友人,总是很高兴的事。“西山台殿数百十,侈丽无过碧云寺。”几百年来,碧云寺就是西山风景区中最雄伟壮丽的一座古老寺院。它坐落于香山的东麓,周围松涛阵阵,林海茫茫。沈从文按图索骥,到了那里,向屋内看去,一只圆圆的黑脸映入了他的眼帘。哎,原来是丁玲,字条上写有两个人,另一个必然是胡也频。

房内家具,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只破藤椅外,就什么也没有。他们三人过惯贫困的生活,对此并未有什么寒酸之感。沈从文的眼睛盯在双人床,似有所悟地说:“你们新婚燕尔,我还没有向你们祝贺呢。”丁玲听了,脸上显出几分羞赧腼腆。

从此,丁玲与胡也频展开了新的生活,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之后,他们与沈从文一起搬进了汉园公寓,来往的有凌叔华、黄庐隐、黎锦明、于赓虞、徐霞村,都是文学圈子里的人。他们谈小说,谈诗歌,白天谈,晚上谈,各人都憧憬着绚丽的未来。

丁玲有文学的天才,她之爱好文学,较胡也频和沈从文为迟,但她的成名却比他们为早。她的第一篇小说《梦珂》,居然一炮打响,被颇负盛名的上海《小说月报》所采用,并以头条地位发表。这给丁玲带来了无限的兴奋和喜悦,胡也频和沈从文也分享了她的兴奋和喜悦。他们乱跳乱蹦,丁玲高兴得几夜睡不好觉。

踯躅在黄浦江畔

一九二八年一月,沈从文让母亲和九妹留在北京,独自一个人抱着朦胧的希望,来到了上海,住在善钟路善钟坊的亭子间里,后来搬进了楼上正房。八月的一天,天空是那么的蔚蓝,日光是那么的明媚,气候已经没有夏天那么炎热了。田野是静悄悄的,一片葱葱茏茏的翠色,有几只蝴蝶在那里追逐嬉戏。丁玲和胡也频也联袂到达了黄浦江畔。沈从文穷得可怜,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椅。这两位朋友摊开行李,就睡在硬蹦蹦的地板上。

这时候,我和郁达夫刚刚结婚,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今常德路八十一弄)。这是一条狭小的里弄,内有两排并列着的房屋,我们先住前弄堂,后搬居后弄堂,是一幢石库门房子,每月房租为银洋十二元。郁达夫平日不会理财,虽然写了多年文章,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于是向店家租赁了木床、写字台、方桌和凳子等几件少得不能再少的家具。没有电扇,连电灯也没有,只得用煤油和洋烛来照明。在这里,郁达夫写下了《灯蛾埋葬之夜》,对这个小屋的环境作过这样的描述:

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小屋的前后左右,除了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

这一带当年确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如今却已成为熙熙攘攘的闹市了。

郁达夫非常好客。“主贤客来勤”,我和郁达夫并不贤,而客人来的倒很多,其中有姚蓬子、沈从文、丁玲、胡也频、安娥、萧红、白薇、蒋光慈等文学青年,鲁迅许广平也来过好几次。胡適、徐志摩、邵洵美都与郁达夫很熟,但他们是名人了,而且很有钱,对于我们这个蜗居是不屑光顾的。他们要与我们见面,总是请我们上馆子,让我们尝尝山珍海味。

姚蓬子是“烂屁股”,一坐就是半天,几乎天天在我们家里吃饭。郁达夫并不富有,每月大约有二百元稿费收入,以此来对付我们夫妇两人的生活,那是绰绰有余,所以留几个朋友吃饭,也属满不在乎。有时大家搓搓麻将,“小来来”,只有几块钱输赢,仅仅是消遣而已。

丁玲到我家,一个人没有单独来过,不是沈从文作伴,就是胡也频保镖,第一次是由姚蓬子陪来的。丁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个豪爽、活泼、大方的少妇。当时女性盛行涂脂抹粉,有的竟浓妆艳抹,活像一个泥娃娃。而丁玲则不施脂粉,也没有扭扭捏捏的女人腔。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往后梳,有点儿像一个天真的小伙子。她长得比我胖,比我矮,看起来身体相当结实。头几次来,讲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有时她也参加搓麻将,她的牌打得不算太错。

后来,彼此熟了,她的口才渐渐被我所认识,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插不进一句话,只得洗耳恭听了。丁玲对郁达夫很尊敬,把他视为前辈,而自己则以幼辈自居,在讲话中称郁达夫为“郁先生”,从未或极少用上过一个“你”字。

在丁玲、沈从文、胡也频三人中,郁达夫认识得最早的,是被称为“乡下人”的沈从文。一九二四年冬,沈从文在北京走投无路之际,身上不名一文,便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写信给几位知名的作家,倾诉自己目前的困境,盼望他们能伸出援助之手。

郁达夫已经是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了,正在北京大学任统计学讲师。十一月间接到沈从文的来信,情绪十分激动。这天,空中飘着雪花,它好像比空气还轻,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被空气从地面上卷起来的。郁达夫冒着细小的雪花,赶去找沈从文。沈没有穿棉衣,只着两件夹衣,冷得有点发抖,身体瘦削,面孔清癯。郁达夫见了,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阵同情之心,忙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掸去一些雪花,披在沈从文的身上,邀他一起到外面去吃饭。沈从文美美地大嚼一顿,花去二元七角。郁达夫拿一张五元钞票付账,把找下来的二元多钱塞进了沈从文的口袋。沈的袋里空空如也,只得脸上堆着笑,“却之不恭”了。

丁玲发表第一篇小说后,对文学的兴趣更浓了,接连在上海写了《莎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和《阿毛姑娘》,都被《小说月报》以头条地位刊出。之后,又陆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走后》《韦护》《一九三〇年春上海》《田家冲》《一天》等小说。一连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几个头条,这在中国文坛上是极为罕见的。

古语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个“伯乐”是谁?是上海《小说月报》主编人叶圣陶。丁玲对于他是非常感激的,认为他是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指路明灯。她曾经对一位记者说过:

叶老是老前辈啊!我是他从来稿中发现的。还有一个彭子冈,三十年代很活泼的一个女记者,也是叶老从很多来稿中发现的。

不仅如此,叶圣陶还东奔西走,帮助丁玲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在黑暗中》,那是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所以文学界的朋友们同她开玩笑说:“我们是跑龙套出身,你却一出台,就挂上头牌,比我们的运气好多了。”

丁玲最崇拜的是鲁迅。鲁迅是郁达夫的好友,对我也很熟。我尊称他为“大先生”,他称我为“密斯王”,称许广平为“密斯许”。他给郁达夫写信的时候,往往在信笺上附注一笔:“请向密斯王问好。”我之认识鲁迅,始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从此我常去看他。鲁迅在日记中谈到我名字的地方,达三十余次。事实上不止这些次数,不过没有记上罢了。

丁玲与鲁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地点在北四川路鲁迅的家里。他与许广平住楼上,楼下是一家西餐馆。认识以后,丁玲常去看他,向他请教。丁玲曾写过《我便是吃着鲁迅的奶长大的》《鲁迅先生于我》和《开会之于鲁迅》等文章,对鲁迅推崇备至,说:“鲁迅,真是一个非凡的人呢!我这样想。”又说:“我们中国出一个鲁迅不是偶然的,多少年才出一个鲁迅。鲁迅有个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没有败笔。”

多情却被无情恼

丁玲、胡也频和沈从文在文坛上先后成名以后,文章有了出路,生活开始好转,不像过去那样常叫肚皮唱“空城计”了。于是丁玲、胡也频作了杭州之行。

杭州的西湖自古以来是个著名的旅游胜地,它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镶嵌在富饶美丽的东海之滨。西湖一年四季,不论晴雨,不论昼夜,莫不以婀娜多娇的姿态,吸引着成千上万个游客。宋代俞桂有诗曰:

一番雨过一番春,芒竹闲行踏软尘。

城里不知春色早,湖边杨柳已撩人。

他们在杭州的寓所,是冯雪峰为他们代为寻觅的,地点在葛岭。冯雪峰也是一位作家兼翻译家。一九二七年冬,丁玲在北京时,有过一个幻想,准备到日本去留学。到日本去,必须学会日语。于是由友人王三辛介绍冯雪峰替丁玲教日语。结果呢,“却没有学习日语,而是畅谈国事、文学和那时我们都容易感受到的一些寂寞之情”。

由于第三者的插入,丁玲与胡也频吵得不亦乐乎,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这个纠纷闹到何时才能了呢?幸好,它虽以悲剧开始,却终于以喜剧结束。冯雪峰的理智战胜了感情,心平气和地打了退堂鼓,悄悄地从杭州回到了上海。丁玲也有些回心转意,她与胡也频结婚多年,彼此间有着一种坚固的感情的联系,胡是爱她的,两人还是和好如初吧。

丁玲和胡也频的关系恢复以后,像一对欢度蜜月的伴侣一样,畅游了西湖十景。在桃红柳绿的苏堤上,夕阳西照的保俶塔下,处处都留有他们的足迹,谁也看不出他们间曾经有过几乎不可泯灭的裂痕。

在杭州玩了三个月,丁玲和胡也频又出现在沈从文的面前。他们准备在上海找一个住所,作为长治久安之计。沈从文原来住在马当路新民村,后来三个人一起同住于萨坡赛路二〇四号。丁玲、胡也频和丁玲的母亲住在二楼,沈从文和母亲、九妹居住于三楼。

这时,胡也频有个朋友,名叫彭浩徐(即彭学沛),出任上海《中央日报》总编辑,邀请胡也频担任副刊编辑,月薪八十元,副刊定名为《红与黑》。接着,由胡也频的父亲出资一千元,让儿子、儿媳和沈从文创办两个刊物,一曰《红黑》,一曰《人间》,分别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开始出版。

为什么叫《红黑》?创刊号中有过一段解释:

我们取“红黑”为本刊的名称,只是根据湖南湘西的一句土语,例如“红黑要吃饭的!”这句话中的“红黑”便是“横直”的意思,“左右”的意思,无论怎样总得的意思。因为对于为人“红黑都得吃饭”这句土话,感到切身之感,我们便把这“红黑”作为本刊的名称。

没有几个月,红黑出版社不仅没有赚到钱,而且负了许多债,只得关门大吉。为了偿还这些债务,他们不得不分头去找寻工作。沈从文这个小学尚未毕业的青年,经胡適的邀请,走上了上海中国公学的讲台。胡也频经中国公学教授冯沅君、陆侃如的介绍,远走山东济南,在省立高级中学任教员。一个月以后,丁玲也从上海去了济南。

到了山东,丁玲发现胡也频已经变了,大大地变了。她在《一个真实人的一生》中说

等我到济南时,也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简直不了解他为什么被那么多的同学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深夜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济南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我记得那是五月四日,全校都轰动起来了,一群群学生到我们家里来,大家兴奋得无可形容。

学校闹起风潮来了,问题越来越严重。山东省政府准备逮捕胡也频,教育厅厅长何思源透露了这个消息。校长张默生得知后,送给胡也频两百元路费,劝他赶快走吧。一九三〇年“五四”纪念日的第二天,胡也频连夜逃往青岛,然后与丁玲一同到了上海,居住于万宜坊,附近有风光明媚的法国公园。

这时,左翼作家联盟在多伦路中华艺术大学内成立不久,目前“左联”纪念馆设于多伦路一四五号。胡也频和丁玲都参加了“左联”,胡被选为执行委员,担任工农兵委员会主席;后来他参加中国共产党,被推选为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的代表,丁玲则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北斗》文艺杂志。

黄鹤一去无音讯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时值数九寒天,空中飘着雪花,还夹着一些细雨,朔风在马路上、公园里狂吼着,把落叶吹得东零西散。胡也频正在苏维埃代表大会预备会机关接头的时候,突然被英租界老闸捕房所逮捕,先拘留于上海市公安局,后关押于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龙华监狱。二月七日深夜,风雨交加,天冻地裂,胡也频被害于荆棘满地的龙华;同时牺牲的还有柔石李伟森殷夫冯铿四个文学青年。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丁玲也突然失踪,同时被捕的,还有潘梓年。不久,丁玲和冯达一起,被转移至南京囚禁。沈从文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了《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踪》和《记丁玲女士》等文章,并到南京苜蓿园去探望过丁玲。

一九三六年,快要到中秋节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丁玲踏着洁白的月光,从南京逃了出来。先搭火车到西北重镇的西安,然后或坐汽车,或骑毛驴,最终抵达了陕北保安,保安是当时中共中央的所在地。

从此以后,我从未见到过丁玲,也不知道关于她的消息。我和郁达夫在上海一住就是好几年,觉得有点厌烦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很想回到我的家乡杭州去,那里有同学,有亲友,还有“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郁达夫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在《住所的话》里有过这样的叙述: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浪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五日,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我们全家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只是一片无涯的嫩绿。我们到了杭州以后,与许多作家的联系渐渐疏远了。在上海时的“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场面已经成为陈迹。唯独对于这位带有男子气的丁玲,我却常常惦记着她。

漫长的半个世纪,像白驹过隙那样,一眨眼就过去了。一九八六年我定居于上海。一天,从报上得知丁玲已于这年三月四日逝世于北京,享年八十二岁。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觉。灯已经熄了,从窗外射进一抹雪白的月光,照在桌上、椅上和我的床边。我辗转反侧,联想翩翩。三十年代的友人都先后一个个地走了,所剩下的寥若晨星。这次丁玲又离开人间,令我这个耄耋老人,不能不感慨系之。